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64章 君臣

劉盈淡淡微笑,「你剛剛提起的募軍制?」

「正是。」

「這新軍制才是臣這次來沙南參見陛下所為的正事。臣本已經寫了奏摺上行到長安的,如今聽說陛下親來了沙南,這才過來拜見,並將此事呈於聖聽。」

張偕慷慨激昂的陳說,「大漢一直實行的是從先秦傳承而定的徵兵制:百姓到了一定年紀便征為軍人,同時邊境各郡維持一支一定數量的軍隊。這些年,邊郡軍隊的戰鬥力一直積弱,且在與匈奴對戰時處在下風。大漢天下初定,先帝不得已,以長公主和親匈奴,匈奴這才減少了侵擾漢邊境的次數。此後,又有楚國公主和親事,維持了幾年清凈。——但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

他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總不能我大漢毎隔幾年,就送一個公主去匈奴吧?」

從長安到龍城的路上,一路是和親公主的血與淚。將嬌弱美麗的宗室女子送往野蠻而落後的匈奴,是這位和親的公主的慘痛人生,何嘗又不是整個大漢的恥辱?

他被張偕的熱血所感染,袖中掩起的握拳上現出青筋。

他閉了閉眼,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的。

先帝決意和親的那一陣子,平靜而豁達;而他繼承皇位之後,為匈奴所逼,再度和親的時候,只覺得平生大恨,莫過於此。但凡大漢血性男兒,此後當秣兵厲馬,踏平匈奴方能血平此恨。

只是,後來,做了這些年的皇帝,對大漢一應軍政國情通透洞然,知道了民生多艱,一戰難求,歲月磨礪的自己沉穩下來,回望從前,發現自己成為了父皇當年的樣子,有些無奈,又有些滿足。

做皇帝,就是這樣子吧。

劉盈沉吟,忽然問張偕,「阿嫣怎麼說?」

張偕便呆了一呆,硬生生的將家國天下的豪情轉折成了兒女情長的沉湎。

「張皇后實是睿才。當初,她在雁門養病的時候,正逢我對邊軍積弱愁眉不展。有一次和我說話,聽了我的心中憂慮,想了半日之後,便跟我提出了募軍。」

劉盈的面容用手輕敲案面,面容也變的嚴肅了起來。

大漢如今實行的徵兵制,男子到了二十歲達到「傅」齡,在本郡先做一年「車騎材官卒」(郡國兵),獲得必要的軍事技能,便成為國家預備兵。日後根據需要,或者徵發「戍卒」,在類似雲中這樣的邊塞當一年邊塞兵;或者當一年「衛卒」,上京服役。結束之後,每年還需在家鄉服一個月「更卒」勞役。

徵兵制曾經在大漢初年很好的完成了它的作用,成為劉邦對峙西楚霸王項羽並最後取勝的堅實基礎。只是,在大漢建立十多年後,它的弊端也漸漸顯露出來:徵兵而來的邊塞軍來自全國各地,良莠不齊,短短一年的軍事訓練顯然並不能將一群農夫變成一個強戰鬥力的軍隊,與馬上長大的匈奴人相對,極為弱勢。

而張嫣提出的所謂募軍,卻是從徵兵的窠臼中跳出來,另選募年輕強健的百姓,重新成立一支軍隊。

不同於只服役一年的徵兵,這支軍隊是長期專職軍隊。將得到更多更專業的軍事訓練,從根本上提升戰鬥力,從而將大漢從對抗匈奴的疲態中解救出來。長此以往,更是有一定的可能能打開一個新的局面。

他做了七年的皇帝,對大漢一應軍政制度都極其了解長短之處,自然聽得出募兵制的好處,不由問道,「這真是阿嫣的主意?」

「自然。」張偕頷首。「此制銳意大膽,單憑這個軍制,皇后娘娘的確無愧于敏慧二字。」

募軍本身,並不是一個複雜工巧的概念。但是,在張嫣提出之前,沒有一個人在朝堂上提出,缺乏的,究竟是洞悉的智慧,還是打破舊制陳規的勇氣?

「這募軍一事,若能真正實行,的確有莫大的好處。」劉盈將事情前後想了一遍,「只是,變徵兵為募兵,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其中章程,需要從長計議。」

「陛下說的是。」張偕笑著遞上一份奏摺,「自月前皇后娘娘提出募兵制之後,這些日子,我仔細思慮,擬了一份奏摺,已經送去了長安,這一份是副本。」

劉盈接過奏摺打開,正要觀看,管升匆匆進來,在劉盈耳邊稟道,「主子,許歡剛剛傳來消息,夫人出門了。」

張嫣剛出了沙南城東門不久,便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踏踏馬蹄聲,柳眉微微顰起,回頭相望,果見是劉盈帶了身邊侍從跟在身後。

「大娘子,」小刀不悅抱怨道,「這群人怎麼又跟著我們,我去把他們趕開去吧。」

「怎麼趕?」張嫣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到時候人家說,這條路又不是咱們家開的,他們自想出城,難道不行么?你能說什麼?——咱們還是自走自的吧。」

她答應了為趙覃制一品熏香,整理起來,才發現缺了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主料——百年分的樺樹皮。制香之道上,最重的是一種感覺,對於香料的年份,品質都有著嚴格的要求,不是輕易托旁人代勞能夠辦的成的。只得自己親自出門,才給了劉盈追過來見自己的機會。

郎衛所乘的都是駿馬,出了城門,很快就綴上了張嫣的腳程,在五十丈開外的時候,不動聲色的緩下來,劉盈獨自騎著飛雲上來,在張嫣身後三步處停下,喚道,「阿嫣。」聲音中帶著淡淡的欣喜與想念。

張嫣哼了一聲,淡淡道,「呂郎君,好巧,你也來東城啊?」

劉盈苦笑。

看起來,阿嫣的氣到現在還沒有消呢。

「你明知道,」他深深的凝望著近處這張熟悉嬌美的容顏,低聲下氣,「我是為你來的。」

「呂郎君這是什麼意思?」

張嫣沉下了臉,「我們不過是沙南城中有過兩面之緣的鄰居罷了,其他的話,我不想聽。」

東山之上,山路曲折盤旋而上,草木叢生。張嫣沿山路而上,見了中意的香草,便停下來,用鐵小心連根帶土的挖掘,置在背簍之中。回過頭來,見劉盈正侯在她身後。

他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不近不遠,也不開口和她說話,只是用目光凝望著動靜皆宜的她,沉靜而又溫柔。

「姓呂的,」小刀終於忍耐不住,跳起來,「你聽不懂話么?我家大娘子都說不認識你了,你還跟在我們身後,想要幹什麼?」

劉盈面色一寒,小刀只覺得面前原來柔和的面孔驟然間凜冽起來,饒是他半大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霎時間也覺得背後冷汗都浸了出來,彷彿面前這個男子,在表象的溫和之下,有著他所不能承受的威壓。

「小刀,」張嫣急聲斥道,聲音帶著濃重的斥責,和隱藏在其中的維護。

劉盈聽明白了,收回目光,「沙南不過是個邊陲小城,小廝亦缺乏禮義。」目光轉回到少女身上,輕哼一聲,「這次我看你的面子,放過他。若他不思悔改……」

話語中對自己的不屑,小刀聽得明顯,忍不住心火暴跳,卻害怕連累到自家大娘子,勉強忍住了,去看張嫣,張嫣面色一陣淡淡的紅,淡淡的白,橫了他一眼,「對客人這般無禮,家裡阿媼就是這麼教你的么?」

那也是惡客自己越禮在先啊。

小刀在心中嘟囔,只是怵於張嫣的積威和鋼槽對劉盈的畏懼,沒有說出口,不甘不願的喏道,「呂郎君,奴婢剛才無禮,還請見諒。」

張嫣在這場與劉盈的對峙中,本是一直站在上風,卻因為小刀的這次莽撞,在氣勢上弱了下來,吃了不小的虧。負氣道,「小刀,東西已經采夠了,我們回去了。」

小刀應了一聲,將鐵扔到了背簍里,背到背上,率先走到山道上去了。

與劉盈擦肩而過的時候,張嫣遲疑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出來這裡,家裡不能沒人,還是儘早回去吧。」

劉盈鳳目一閃,透出欣慰意味,「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只要我妻子肯原諒。」

張嫣哼了一聲,迤邐轉身去了。

晒乾的辛夷有一種芬芳辛辣的味道。將白樺皮磨成粉末,以一定的比例混合,再添上蘇木,白礬,清香中略帶一點骨子裡的澀,便是她心中想要的香骨。

——香亦有骨。如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一樣,毎一品香各有不同。香與人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香道。

香粉尚帶著潮濕的氣息,張嫣用銅撥子撥弄著圓簸中的香粉,聽到廊上急急的腳步聲。

「大娘子,」青葵在門外稟道,「有縣府吏官上門尋你。」

「縣府吏官?」張嫣訝異抬頭。

服役於各縣縣府的吏員為縣令自行聘僱,並無品級,但是因為操持經手實務,在平民之間有相當大的權威。此時,兩個青衣小吏便在堂上候著,見一個女郎從裡面出來,拱手問道,「可是孟家娘子?」

「是。」張嫣問道,「不知兩位此行前來是……?」示意小刀將荷包遞到二人手中。

這二人不動聲色的接過,捏了捏,面上便笑的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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