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63章 吾心

從「孟府」出來,趙覃向東而折,進東跨院的時候,訝然發現,那個身份尊滾的男子倚在自家所居的廂房門前的山石下,似乎在特意候著他歸來。

也許,他若有所思,其實並不是真的訝異。

「表舅舅。」

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劉盈怔了怔,回過神來,「你回來了?」

他起身,玄色的水紋裳裾便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下來,看著似乎平實,實則端貴。

二十四歲的皇帝,容貌雖然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多年的上位生涯滋孕了身上的雍華氣勢,別有一種讓人心折處。

「是的。」

劉盈微微苦笑。

自那日在府河邊見了阿嫣一面,這小半個月來,阿嫣閉門不出,並拒絕自己的一切拜訪。他不肯勉強阿嫣,於是在與阿嫣近在咫尺的情況下,竟束手無策,生生沒有再見到阿嫣半面。

「她……還好么?」聲音悠悠,帶著一種無法遮掩的思念。

「回舅舅的話,」趙覃的回答忍不住透出一分笑意,「我的這位舅母一切都好——和半年前比起來,她似乎瘦了一點,不過精神不錯。」

「嗯。」劉盈點了點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似乎沒有什麼可以說的。正微微遲疑,郎衛前來稟報,「主子,雁門都尉求見,如今在門外等著。」

……

「臣張偕,見過陛下。」

遠道而來,張偕的身上卻沒有帶著太多的風塵。伏望而拜,姿勢標準,卻硬生生比旁人多出一分秀逸風姿來,容光溫潤如玉。

「起來吧。」

劉盈淡淡道,「阿嫣兩旁的人家,房子是你買下的吧?」

開門見山之下,張偕訕訕而笑,「回陛下的話,娘娘她獨自離群而居,臣實在放心不下她的安全,自然在私下裡有所布置。當日,許郎衛過來接洽的時候,臣的下屬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只能拒絕。之後他將消息傳給臣。臣這才知曉陛下的行蹤,於是在安排好了雁門庶務之後,自行前來拜見。」

「這麼說來,」劉盈的語音清淡,卻漸漸透出一分壓力來,「阿嫣在北地的消息,張都尉你是一直知曉的了?」

張偕如數感受到,不由有芒刺在背之感,嘴角牽起苦笑,「回陛下,當初皇后娘娘離宮之後,的確曾經來過雁門尋臣下,之後碾轉到雲中郡沙南,臣也都是知情的。」

「你好大的膽子。」劉盈振袖而起,怒氣溢於言表,「枉朕對你信重,你就是這麼蒙蔽朕的?」

「陛下。」

張偕「砰」的一聲,重新跪拜下去,同時仰首直視天子,高聲而呼,「不妨聽臣再多說幾句。」

他的聲音在最高的地方,漸漸復又輕緩下來:「臣並無意犯欺君之罪。——當初皇后娘娘到臣治下雁門的時候,臣亦吃驚非常。娘娘只是以幾語帶過宮中發生的事情,說自己與陛下兩相成全,離開之後,兩下皆好,也是陛下樂見之事。臣不是不將信將疑的。只是娘娘當時風塵僕僕,神色憔悴,落腳之後便大病了一場,臣無暇作它想,只能先讓娘娘養好病再說其他。」

劉盈愣怔,「阿嫣……她病過么?」

張偕「嗯」了一聲,言語中也有繼續黯然,「那個時候,娘娘剛剛到雁門,就風寒卧病,足足用了大半個月的葯,瘦的看起來只有幾把骨頭,很是憔悴。」

劉盈聽的心慟,一種緩慢而綿侯的傷痛便傾襲上心頭。從堂上近幾步,來到張偕面前,居高而下的凝視著他,「便是如此,三個月前,朕另遣人往雁門尋阿嫣的消息的時候,你為何不曾稟報?」

「陛下此言未免苛責。」

張偕抬頭,無懼迎上劉盈的目光,「且不說當時皇后娘娘走啊已經病癒離開,陛下當初只是暗訪,從來沒有明確派人問到臣頭上,讓臣何由稟報?」

……

北地的陽光並不炙人,過了午時一會兒,便漸漸的偏了過去。張偕跪在堂下,身體搖搖欲晃,已經不知道自己已經跪了多久。

心卻漸漸放了下來。

對於皇帝的這次怒火發作,他心中早有預料——雖然如他所說,皇帝當日只是暗訪,但他身為雁門都尉,既然明知道阿嫣離宮之事,又豈會不特別留意那些暗地裡進入雁門境內的人?

因為他的知情不報,皇帝多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找到了張嫣的下落。劉盈雖然秉性寬厚,但終究說起來,他是君,自己是臣,若是心中存下芥蒂,終究是對自己不利。來的時候便懸了一口心。當被罰到堂下跪著思罪的時候,反而覺得拋在空中的一隻鞋子終於落下來,有了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天子身邊服侍的小內侍從內院里出來,笑道,「張都尉,主子請你進去。」

他笑道,「多謝。」雙腿抖抖索索,勉強站起來。身邊伸過來一雙手,輕輕的扶住他的身體。抬起頭,看見小內侍和善的笑容。

「敢問中貴人大名?」

「張大人客氣了。」圓臉小內侍和氣的笑道,「張大人身份貴重,奴婢在大人面前哪裡敢稱什麼大名?奴婢姓管,名為升。」

「好名字。」張偕挑了挑眉,贊道,「公公想必能人如其名,遇難成祥。」

管升便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多承張大人吉言。主子如今在東堂,奴婢這便領大人過去。」

哪怕是天子,微服出門在外的時候,住的屋子,也並不會比常人高貴繁華到哪裡去。民居進深很淺,過了一道內院門,往東折通向東堂,堂上收拾的見疏闊,兩副漆髹杉木食案分別擺在主賓二位,劉盈坐在上首,意態聊疏,示意他見過禮之後,坐入左手下頭的座案。

「陪我喝點酒吧。」

張偕揖應,「諾。」

雲中本地產的沙棗酒呈現出一種淡紅的色澤,劉盈仰首飲下一爵,面色悵然,「是否你也覺得,朕應當順了阿嫣的意,就當作再也沒有這個皇后,江湖廟堂兩相相忘,各過各的。而非像現在這樣,拋下朝廷拋下滿朝公卿,只為了一個女子。如昔日周幽王烽火一笑戲諸侯,忒過荒唐?」

張偕微訝。

「是不是?」劉盈重複追問。

情之所至,可以為其生,為其死。當他終於明白了那個昔日言笑晏晏的少女對自己的意義,也明白了自己的錯過,便想要付出一切代價彌補,追回自己錯失的幸福。

阿嫣的性子驕傲而倔強,他知道,自己若想要追回她的原諒,至少,該表達出自己的誠意。

對於劉盈而言,離開長安親自來雲中沙南尋張嫣,他不會後悔。但是作為大漢一國之主,拋下長安國事遠行千里之外只為了成就自己的感情,心中,並不是沒有一點負罪的。

這種埋在心中最深處的矛盾,沒有跟任何人說起,成為積鬱,難得碰到一個對於他和阿嫣這些年來的感情糾葛都很清楚的張偕,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不。」張偕搖了搖頭,笑意朗朗,明亮的像春日的陽光。又彷彿清泉,流過人的心上,擁有令人不自覺信服的力量。

「其實,」張偕悠悠道,「論起來,阿嫣很適合做大漢的皇后。」

他微微仰起下頷,聲音雍容而帶著一絲安閑,「她出身故趙國門閥,幼承閨訓,譽著華嫻,聰明冷靜,素有謀略,卻不為權勢富貴所耽溺。單憑著她提出的募軍之制,就能知曉,她對於大漢的價值。陛下,一直以來,她都擁有做合格的大漢皇后的能力。她只是,做不了你的妻子罷了。對於整個大漢而言,失去張嫣,是損失。」

「她是我的妻子。」劉盈只答了一句。

張偕驚訝抬頭,上座之上,劉盈眸色幽深,帶著點倦怠,帶著點坦然,又重複了一遍,「她是我的妻子。」語氣凝重而堅定。

於是他笑了,笑聲中有著淡淡的洞解與瞭然,「那可真是一件好事。」

……

張偕主動提起關於那個少女的消息,「娘娘剛到北地的時候,還是年初的時候。那時候,北地的天氣還冷。她披著厚重的狐裘衣裳,只露出一張臉,那臉色卻白的像紙。看起來,很讓人心疼不過。」眼角餘光覷著,上座的那個男子依然還在飲酒,只是斟酒的速度卻慢了下來,不由微微哂起唇角。

「……後來隱瞞了皇后娘娘的消息,是臣的錯。但是,臣也實是逼不得已——娘娘離開雁門的時候,曾經威脅過我,若是我將她的消息告訴陛下,她便離開雲中,去別的地方,只是再也不告訴我她的下落。我想著,她若在沙南,我至少還能夠就近照料照料她,若是再放她去了旁的地方,才真是無音無訊了。」

劉盈一杯杯的飲著酒,同時靜靜聽著張偕的話語。只覺得心浸潤在水中,也不知道是熨帖還是難耐,忽然微微惶惑起來。

一直以來,雖然知道阿嫣性情驕傲倔強,但潛意識裡,他還是認為,只要他來了,阿嫣終究會原諒自己,跟自己回去的。

只是,如今,聽著阿嫣這半年來的所思所想,想著之前重逢時阿嫣的冷漠和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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