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62章 汝意

一陣風起,堂外手植紫薇花樹微微搖晃,一片葉子離開枝頭,打了個轉兒,落在張嫣的衣襟上。張嫣捻起,用指撫平衣襟,面上漸漸浮出冷笑來。

管升便在這樣的冷笑下說不出話,額上也微微滲出冷汗來。

他不是長安人氏,土生土長的出生在雲陽。十二歲的時候入了林光宮做一個蒔花草的內侍,有著一分小機靈,但從來沒有見過皇帝,更沒有見過這位十六歲的皇后娘娘。——皇帝微服出行尋找離宮出走的妻子,身為內侍長的韓長騮要留在林光宮,對外維持著天子依舊在宮中的假象,不能隨行,須挑一位身份不起眼且機靈能幹的內侍跟出來伺候,機緣巧合,挑中了他。從跟在皇帝身後的第一天開始,他便知道,這是他一輩子唯一的也許也是最大的機緣。

也就因為此,他比誰都希望,張皇后能夠順從跟皇帝回長安。

他的機緣,便是建立在張皇后離宮出走的基礎上。雖然他並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願意做高高在上的大漢皇后,反而毅然拋下榮華富貴地位親人,無聲無息的來到沙南這樣一個寒冷荒涼的地方。但顯然,在皇帝心中,是很看重這位年少結髮的妻子的。如果皇帝能順利的迎回張皇后,大家皆大歡喜,他管升憑著這一段時間的近身相處小意伺候,一步登天,不敢說比肩於內侍長韓長騮,但成為有名頭的中貴人,不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此事不偕,只怕皇帝就此以後,心傷不願意再見與張皇后相關的人事,包括這一次沙南之行,以及沙南之行中的他,那麼,等待他的,將是升上雲端之後再次被打落回去,只怕此後,便連想回去做林光宮中蒔花草的小內侍,都不可得了。

「怎麼不接著說了?」

張嫣的唇抿成一條直線,冷峻而又譏誚,氣勢清貴,又帶著一種多年蘊育出來的威嚴。壓的管升不由自主的伏下去,冷汗涔涔的浸了出來。到了這個時侯,才真正體悟到,面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不僅僅是日前府河邊明媚嬌俏的女郎,還是故趙王敖與魯元長主的女兒,母儀天下的大漢皇后。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逾矩放肆的內侍。」張嫣的聲音明明輕描淡寫。聽著他耳中,卻有一種鋒於刀刃的感覺,「做你主子身邊的內侍,聰明機靈是要盡有的。但更重要的是,要會看人臉色,掌分握寸。你該慶幸我如今心氣已平,若是在半年前,單憑這幾句話,我能仗斃你。——你回去吧。」

「大娘子——」

張嫣在堂上發了一會呆,回房的時候,便看見青葵迎上來,面上單純而歡快的神情,「我將院子里的幾盆花都搬進屋了,還有其他事情要吩咐么?」

「嗯?哦,沒旁的事了。」張嫣答道。微微晦暗的心情,在這樣的微笑照耀下,也忍不住淺淺揚了起來。在她這半年來的沙南生活中,能夠有著這麼一個單純熱情元氣十足的少女在身邊,帶來了不少的亮色。

張嫣換了衣裳,赤足踏著木屐出來,好像聽到空氣中流動著的若有若無的絲弦聲,但是傾了耳朵細聽,卻又沒有動靜。

她用擰乾的帕子擦了臉,重新丟回到銅盆之中,坐到梳妝台前,將白日里的妝容一一卸去。從銅鏡里窺見青葵站在身後,想要離開,卻沒有離開,躊躇遲疑的樣子,輕笑問道,「有什麼事情?」

「娘子,」青葵瞪著圓圓的眼睛,問道,「大娘子可認識今天府河邊的那位郎君?」

「他和我們沒關係。」張嫣板了面容,淡淡道。

青葵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應了一聲。收拾起用過的銅盆,準備離開。

張嫣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是我從前家中故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我們兩家算是有通家之誼,我從小就認識呂郎君。他很照顧我們家,甚至就是要說他對我們家有恩,也是可以的。可是,我總是覺得,兩個人想要在一起,總是要彼此有意的。若是有一方勉強,就沒有意思了。所以,對我來說,現在,他只是一個沒有關係的人。」

她許久沒有聽到動靜,奇怪回頭,見青葵大大的眼睛已經是紅了一圈,偏又忍住,只用一種自以為瞭然的聲調答道,「奴婢知道了。」

張嫣忍不住失笑,「你在想些什麼呢?回屋去睡吧。」

「對了——」她忽然喚住她,「你可聽見絲竹聲?」

「沒有啊。」青葵愕然,又仔細傾聽了一下,不以為意的笑道,「娘子你是聽錯了吧。」

「也許吧。你回房去睡吧。」

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民居狹小,用作寢居的屋子也不過七八丈見方,對著卧床的方向,設了一套案幾坐榻,窗台上的青陶水仙盆里植了一株蘭草。牆角里燃著一爐蘇合香。

張嫣走到西牆邊,推開支摘窗窗葉,撲啦啦的夜風吹進來,將她還有些濕意的髮絲吹的直往後掠。

靜靜的琴聲就陡的流淌出來。

琴曲本就是細緻的音樂,古稱君子自樂,聊以自賞。剛才窗葉沒有打開,問青葵的時候,兩個人在說話,青葵便沒有聽到。而當萬籟俱靜的時候,這琴聲便顯現出來。

好像總是這樣,在失去之後,人才發覺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可是在失去後想要重新追回,那個被放棄了的人便該歡天喜地的等待垂憐么?

張嫣的唇角淡淡的勾起來。

不是的。

「後悔了?」一個聲音忽然從靜寂無人的夜裡響起來。

張嫣卻似乎早已經有所準備,並不驚駭,只是惱道,「孟觀,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窗外傳來一聲輕笑,孟觀沒有進來,只是藏在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唯有聲音傳出來,悠悠問道,「這個彈琴的人,便是當日灞橋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吧?」

月色里,一片靜默。

「說起來,以他的身份地位,能親自來此處,算是極心誠難得的了。看你們當日情景,你對他並不是無心,為何不……?」

「孟則然,」張嫣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我和他的事情,你不了解內情,便不必再說了。——你喜歡冬歌姐姐么?」

「……自然。」

「無論以後怎麼樣,都喜歡么?」

孟觀這回沉默了。

他和韓冬歌,想要在一起的時候,心意自然是真摯而熱烈的。只是,真正結為夫婦之後,才發現,彼此之間的價值觀有著無法融合的分歧:冬歌喜歡安定,而他的血液里,流淌著的是遊俠不羈而冒險的精神。他本性像風,到處飄蕩,冬歌卻希望他停下腳步,做一棵樹。如今他們還願意彼此妥協,但是,當分歧大到了彼此無法容忍的時候,真的可以一生一世美滿么?

他便懂了張嫣的意思,感情內里太過複雜,外人本就沒有資格評說。

張嫣悠悠道,「我承認,我和他之間曾經有過感情。可是,兩個人想要在一起,僅有感情是不行的。事到如今,我對你的要求不會改變,你留在我身邊,守護我一年的安全。一年之後,我曾經的贈食以及許婚的恩情一筆勾銷。除此之外,我們彼此的生活,互不干涉。」

為什麼,要在她已經徹底放棄後,再度追過來呢?

而她既然都已經轉身放棄了,再有的殷勤,又有什麼意義?

張嫣閉上眼睛。

當初離開未央宮的時候,並沒有當面道別。她以為,他們兩個人之間,就這麼結束了。他卻花費了若許心力,從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了她,並且來到她的面前。

再一次見到他的震驚還在心頭並未散去,可是,轉身離開的決定依然沒有改變。他們之間,終究需要一個了結——如果說,一定需要這次了結的話,那麼,就在這座沙南城吧。

「自我如今,恩愛難久。生命多懼,危於晨露。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愛者,無憂無怖。」

張嫣提起羊毫筆,在白玉紙箋上一遍又一遍的抄著這段偈語,冀望帶著佛空靈性的文字,將自己胸膛中因為劉盈到來而不免煩躁的心靈平靜下來。

「大娘子,」小刀從外頭進來,稟報道,「家門口來了一位姓趙的郎君,說是想要求見。」

「趙?」張嫣挑眉,放下手中豪筆,接過名帖,見其上書著:「敬謁表妹淑君——函谷趙覃。」

字跡雄渾,有一種力破紙背的氣勢。

眼中就有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與趙覃素無舊怨,而且當初在函谷關,還欠了他一份情。因此,她可以輕易的拒絕劉盈,卻不好意思冷待趙覃。起身吩咐道,「請他到中堂。」

趙覃登堂而入的時候,見堂中長案上放著一雙茶具,紅泥小爐在榻旁烈烈燃著。張嫣一人坐在案後方榻之上,一身玄色雲紋深衣,襯得如一朵靜謐的黑蓮。

「阿嫣妹妹瞞的我好苦。」趙覃揚眉疏朗笑道,「說什麼呂家表妹,直到日前,我才知道我當日護送的是何方神聖。怨不得……」

趙覃的母親呂薔與張嫣的母親魯元長公主劉滿華是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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