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57章 趙客

半年後。

天子儀仗從長安城中迤邐而出,七十二乘屬車,郎衛披著鮮亮的甲胄,執戟騎乘,護送左右,呼警蹕,浩浩湯湯,一路往雲陽林光宮而去。

時值五月,大漢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日漸承平,今年裡,長安城已經連續將近一個月沒有下雨,酷熱難耐,皇帝遂往林光宮避暑,帝姐魯元長公主隨行,呂太后則因為年紀漸大不願移動的原因留居長安。

「大家,」長騮遣下左右,獨自來到天子安車之旁,「已經是到雲陽境內了。」

玄色夔紋曲裾深衣的青年男子回過神來,面容上有抹不去的倦怠,低聲問道,「有消息了么?」

長騮回稟,「袁何剛剛傳回了消息。」

韓長騮不由想起,半年之前,天子得知張皇后離宮出走的消息後的時候。

在時隔半日之後,方由皇后近身女侍告知,天子的反應出乎身邊少數知情人士的意外。他以迅速的手段封閉了這個消息,命椒房殿宮人伺候「皇后娘娘」如故,營造出張皇后依舊在宮中的假象。

正月戊申日,「張皇后」稱病,在椒房殿深居不出。

私下裡,天子令女御長荼蘼掌皇后印璽,暫代張皇后攝六宮諸事。於此同時,秘密調派人手徹查張嫣出宮明細,並遣心腹郎衛飛騎往四關之地攔截檢閱出入關籍錄,查找張皇后的下落。

直到張嫣離開未央宮,當初的種種籌謀顯然在人前:安排出宮人事宜,借出宮人的名頭安排好名籍和出入關防的出傳,皇后娘娘顯然為了這次離開,已經做了詳細的準備,並安排好了一些細節,椒房殿的出宮人名單雖然被當日的一把火燒掉,但在御史寺還留存著當日為出宮宮人辦理戶籍的記錄。

大漢國祚建立不過十餘年,宮人們除了少數秦朝留下來的,大多都是漢五年之後新進宮廷的,到如今不過十餘年時光,長到年老的並不是太多,也並不是每一個都願意離開宮廷,因此,這一次出宮人的人數並不算多,一共九十六人。按著名單按圖索驥,大半有真人實跡可尋,只剩下的十六人,或家鄉道途遙遠,或家人已經遷徙,一時找不到下落。同時,函谷關等關防也回報,半月以來,並無女子持著御史寺簽發的啟傳出關——張皇后應當滯留在關中。幾個月以來,大批的人手隱秘的將關中各州縣都犁了一遍,卻便無所獲,不得已之下,這才從頭來了一回,重新去查探函谷四關的出關記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韓長騮在心裡輕輕嘆息,面上卻不動聲色,流利的稟道,「……據回報,已經查到那位趙公子的下落,如今在郁至縣。是否命郎將就地審問趙公子?」

「不,」出乎意料,劉盈輕輕的搖了搖頭,「你讓他們……」

北地郡郁至縣。

舍丞將煮好的熱湯送到西跨院,叩門道,「趙郎君。您要的熱湯送來了。」

門從室內拉開,一個男子探出身來,接過水,掏了一串錢扔出來,「賞你的。」大約二十餘歲年紀,身穿一襲藍衣,有著一雙明亮的桃花眼。

驛丞連忙接過賞錢,將腰更低的彎下去,笑眯了眼睛,「多謝郎君的賞,郎君若有吩咐,只管叫我一聲。」

靜夜深沉。

趙覃用熱湯擰乾了帕子,蓋在臉上,舒服的嘆了口氣,放下了帘子。

細小的聲音從遠而近傳來,極輕而迅捷。

趙覃跳起來,一把握住置在榻前的佩劍,悄無聲息的推開窗子,卻沒有離開,轉回來,輕輕伏在了房梁之上。

「砰」的一聲,傳舍大門被從外打開,與此同時,庭中燃起一串明亮的庭燎,十數個緇衣男子騎在馬上徑自進了院子。一個中年男子從中行出,一身茶褐色袍子,面容消瘦,抬了抬頭,目光中暗光的房中一掠而過,似有意而無意的停在了屋子上方。

「趙郎君,」他的聲音清亮而有一些緩慢,帶著一種優越的自矜,但是不失彬彬有禮,「在下奉主子的命令,追尋郎君的下落。如今這郁至傳舍已經被我的人包圍了,你既然已經跑不掉,不妨自己出來吧。」

趙覃心念電轉,一聲長笑,躥了出來,落在屋檐之上,「我聽著動靜,傳舍東有十人,西有十二人,南北各有十四人。六七十人來擒我趙覃一人,這般大的陣仗,倒也不冤枉了。」

他雖自忖難逃,但心中不忿,終究忍不住刺了茶衣男子一句,本以為男子面上會禁不住,卻不料男子淡淡一笑,「好說,好說。」下頷有著堅硬的線條。

北地郡傳舍後院二樓的東廂,平日里最是偏僻寂靜。剽悍精幹的青年武士在房門之外執戟護衛,聽見人上樓的聲音,機靈喝問道,「誰?」

「小人北地傳舍舍丞,」戰戰兢兢,「給貴人送茶水來的。」

武士眯著眼瞧了他一會兒,道,「進去吧。」

長戟的鋒刃在庭燎之下閃閃發光,舍丞不敢多看,埋頭捧著食案進去,小室之內,茶衣男子坐在上首,接了茶水,淡淡道,「出去吧。」

趙覃坐在東手榻上,盯著男子姿態悠閑,半分沒有成為階下囚的自覺。

「栽在你的手裡,趙某倒也服氣。」

精心布置,布下天羅地網,以雷霆之勢驟然出擊。一旦得手之後,立刻帶著所有人馬退出郁至縣,乾淨而利落,此人算得一個人物,「只是,」趙覃微微挑眉,「你們帶人抓我之前,可知道我的身份?」

「趙郎君說笑了,」茶衣男子掀開茶盞,飲了一口,「你認為我既然能用這麼大陣仗,會不事先摸清楚你的身份么?」

「郎君乃華陽君與五大夫述的三子,自幼不愛讀書,只愛習武,十三歲的時候便仗劍遊俠天下,至今十餘年,不知道了,我們所了解的,趙郎君滿意么?」

趙覃嗤笑一聲,面上依舊悠閑,心中卻咯噔一下,凝重起來。要知道,他的父親雖爵位不顯,母親呂薔,卻是先帝親封的華陽君,已逝周呂令武侯的長女,如今長樂宮中的呂太后,是她的嫡親姑姑。

秦未失天下之時,趙家不過是沛縣一個普通人家,呂薔出嫁的時候,劉邦剛剛在碭山起兵。如今未央宮中的天子劉盈,也不過是個出生不久的孩子。等到劉邦做了皇帝,呂氏在打下漢室江山的十數年中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劉邦當時屬意幼子如意,為了罷太子另立,自然要打壓太子的母家呂氏,將功勞足夠封王的呂澤僅僅封了一個周呂侯,又為了安撫呂氏,廣封呂氏諸人以做補償。

他的父親趙述,便因此得封五大夫爵。

趙覃家勢雖不顯赫,卻是呂氏親族,一向行走江湖,多得了幾分貴族的悠閑適度。但此人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世,卻依舊敢擺明車馬,可見自有足夠依仗。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男子不答反問,「趙公子可記得五個月之前,自己做過什麼事?」

「五個月之前,」趙覃沉吟,「我從巴蜀入關,在藍田一位友人處盤桓了一陣,然後去了江南。」其中並無什麼干犯之事。

「郎君再好好想想,」男子垂眸,「出函谷關的時候,可曾遇見什麼事?什麼人?」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眼角忍不住跳了幾跳。

趙覃愣了一愣,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有些瞭然,「原來,你是酈侯家人。」(註:酈侯呂台,周呂侯長子,呂太后侄,呂家第二代家主,與趙覃的母親為同胞姐弟。)

男子微微蹙眉,有些愕然,還沒有開口說話,趙覃已經是嘲諷道,「為了一個離家的表妹,呂家人便敢徑自帶人到大漢州縣傳舍緝拿呂家親戚,真是好大的陣仗。」

「讓趙郎君見笑,」他一笑,不再辯解,淡淡笑道,「只是家主人很是牽掛小娘子,這才莽撞了一點。」

趙覃的面色好看了一點,「這樣說,倒也情有可原。只是,」他嘆了口氣,對呂家的前景有著淡淡的憂慮,「天下事,不過盛極而衰,衰而復生。」如今呂家聲勢已到頂點,呂氏族人醉生夢死,他在民間行走,卻能看到一些細微徵兆,只覺得呂家後勢無著,如無遠慮,必有近憂。

茶衣男子目中閃過一絲詫異,卻掩了,淡淡開口,「旁的東西小人並不理會,只是年前小娘子意氣出走,一個單身女郎流落在外,境況不知,家主人很是擔憂。好容易尋到郎君,敢請郎君告知小娘子下落,也好讓家主人安心。」

趙覃淡淡微笑,「回去轉告舅舅,淑君妹妹安全大約是無尤的,只是要想從我口中得到淑君妹妹的下落,那是不成。」話音一轉,「我趙覃看起來,就像是出賣自家表妹的人么?」

「這話,趙郎君親自和我家主人去說吧。」男子也不惱,笑吟吟的起身。

「怎麼?」趙覃驚怒,「莫非你還打算把我押回長安不成?」

「自然。」袁何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塵灰,「家主人擔憂小娘子,不親見一見郎君,怎麼放心的下?」他忽的漫不經心道,「趙郎君大約是弄擰了吧。無論我家主子與小娘子之前有什麼糾紛,他們終究是親人。總不可能日後再也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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