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56章 木樨

張嫣躺在西廂的小榻上,用厚重的被衾緊緊的裹住自己的身體,只覺得渾身發冷,瑟瑟發抖,直到荼蘼用熱湯擰出來的手巾蓋在她的臉上,才覺得好過一點。

「雨又下大了么?」

「嗯。」

荼蘼應了一聲,一時默默無言。

她自小與張嫣一同長大,知道此時並不需要說什麼話,做什麼安慰,只要靜靜的守在那裡,等著張嫣自己想通即可。在榻前守了一會兒,見張嫣側卧在榻,面色一片皎白,睫毛微顫,顯見得並未入睡,但眼睛已經閉了起來。於是起身,攜了木樨退出。

木樨擰在那裡,不肯動彈。

「木樨,」荼蘼訝然回頭,用壓低但嚴急的聲音催促,「你發什麼呆?」

木樨呼吸急促起來,胸脯微微起伏,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定,猛的掙脫了荼蘼的手,「砰」的一聲,跪在榻前,長拜不起。

「木樨,」荼蘼驚叫,「你在做什麼?」

「婢子,」木樨伏在地上,渾身輕顫,卻慢慢的抬起頭來,「婢子有事啟皇后娘娘。」黝黑的眼睛透出一分堅毅。

「哦?什麼事?」張嫣輕聲啟問。

不知何時,她已經擁衾坐起,坐在榻上,更是顯得身形單薄,背卻挺的像紙一樣直。

「皇后娘娘……身體不適,伺候娘娘,是我們婢子的本分。」木樨抖抖索索,話語微顫,有些晦澀,漸漸的鎮定下來,聲音便也流暢清晰起來,「只是,如今這天一閣已經禁閉,除了皇后娘娘主子,還有醉酒的大家,若是無人伺候,明日太后垂詢起來,怕是不好。荼蘼姐姐從小陪伴娘娘,最是知道娘娘習慣,娘娘一步也離不得她的伺候,婢子人微位輕,幸得有一分細心,願意替娘娘去伺候大家。也是娘娘與大家的夫妻情分。」(大家:漢朝宮中內侍對天子的稱呼,詳見章後注釋。)

「木樨,」荼蘼氣的渾身發抖,「記得你的身份出身,這話,該是你說的么?」

燭光之下,木樨咬唇,面色一片蒼白,卻是出奇的平靜。

張嫣眼神微微恍惚,忽得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打這個主意的?」

木樨遲疑了片刻,「娘娘問的什麼話。」

她的聲音低低的,「婢子為娘娘效事,常常來往於中宮與前殿,大家溫善厚重,宮中人等哪個不敬重?如今,大家身邊缺人伺候,婢子敢不儘力?畢竟,娘娘雖然沒飲多少,大家今晚可是用了不少酒?」

「好,好,」張嫣冷笑兩聲,「枉我自命聰慧,卻連身邊人的心意,都看走眼了。」她對木樨失望之極,轉過身去,不願意再看見她的臉,淡漠道,「你要去就去吧。——只盼著,你能夠真的知道自己。」

木樨心事得償,面上忍不住顯出歡喜神色,斂衣捋裾,將右手壓於左手之上,舉手加額,恭敬的拜下去,頓了一頓,再直起身來,同時雙手再加額,規規整整的再拜了一拜,咬唇道,「婢子謝過皇后娘娘恩典。」起身退了出來。

「娘娘,」荼蘼又氣又急,將背主的木樨恨了個半死,只是礙於張嫣的話不敢去攔,這時候跳起身問道,「娘娘怎麼就……,若是你不吐口,她一個奴婢,如何敢背著你行事?」

「人在我這,心卻已經走了,又有什麼用?」張嫣淡淡道。

暈黃的燭光下,她的嘴角彎成一個諷刺的弧度,「木樨她自以為聰明。又想要恩寵,又想要我的承認。只是,她難道不知道,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她說的薄涼,荼蘼卻還是有些惘然,「莫非娘娘的意思是……?」

木樨在東殿之外立了一會兒,一咬牙,脫了腳上鞋履,將身上衣裳俱都解了,只披了絳色中宮女官服,推門入內。裸足踏在殿中的地毯之上,悄然無聲。

「大家。」

殿中,劉盈獨自一人仰卧在榻上,神情灰敗。聽得榻前女子數聲呼喚,才回過神來,心煩意亂,「是你?你來做什麼?」

「是皇后娘娘讓婢子來伺候大家的。」

木樨的聲音婉轉,淅淅瀝瀝的傳來,「皇后娘娘說,她身子不好,不能伺候大家。便讓我……」聲音漸漸放低,最終一片模糊。

「不可能。」劉盈直覺的覺得荒謬,斷然道。菊花酒中殘存的春意還在血液之中,卻在適才與阿嫣的一段糾纏中冷卻下去,只余了頭痛欲裂,根本沒有心思打量面前特意裝扮過的女子,「你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木樨焦急起來。

她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若不能……,不說今後有什麼面目面對皇后娘娘,便是家人也將被自己連累,沒個好下場。

「是真的……」

她嫣然笑道,眸中一片媚意。

悉悉索索的,絳色外裳輕輕落在地上。露出年輕而鮮嫩的身體。木樨輕輕吐道,「大家,」終究是面上緋紅,「大家今晚喝多了酒,是不是頭有點疼,婢子給你擦一擦吧?——婢子知道你礙於……不能臨幸娘娘。木樨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子,沒有那些有的沒的,只能……」

少女絮絮的話語,落在劉盈頭疼欲裂的腦海中,不過是依約雜音,隱約聽到提及阿嫣的字眼,更是不喜。此時此刻,阿嫣當是自己躲在一處難過的時候,她身為阿嫣的侍女,沒有陪在她身邊撫慰,反而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積鬱的情緒越來越重,漸漸匯聚成一團風暴,暴怒喝道,「滾。」一腳踹在木樨的胸口。

木樨慘呼出聲,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飛去,撞在殿中和合屏風之上,連著屏風一塊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

「娘娘——」荼蘼面色發白的奔進來,「木樨被大家踹了一腳,如今躺在那邊地上,只怕是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

榻上,張嫣擁衾而卧,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羊角宮燈放在榻前腳踏之上,投出一個清冷而堅韌的影子。

她自失一笑。

自張木樨不顧娘娘的傷痛,逞強跪在娘娘面前,自薦大家枕席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再是昔日椒房殿中朝夕相處的姐妹了。如今,她落到這樣的下場,不過是咎由自取。自己又何必枉付真心?

「娘娘,」她輕輕走到榻前,喚道。

張嫣沒有回答。

大雨早已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停了,一彎新月升出來,照在榻上少女的側面上,長長的睫毛靜止不動,投下淡淡的陰影,楚楚可憐。

似乎已經是睡著了。

荼蘼伸手替她將錦被掖了掖,自己也取了一床被子,坐在殿中一角,將自己裹起來。這一夜發生的事情似乎太多,她奇蹟的沒有睡意,睜著眼睛看向殿中黑色的角落裡,直到宮中刁斗已經敲過了四更。

榻上,張嫣靜靜的睡在哪裡,一動都沒有動,好像一直都睡的深沉,卻忽然輕輕喚道,「荼蘼。」

荼蘼連忙應了一聲,提燈過來,「婢子在。」

「我上次交待你辦的名籍,可辦好了?」

「……已經辦好了。」

少女將錦衾攏在肩頭,睫毛微微顫動,一滴清淚從眼角沁出來,「是時候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娘娘?」

張嫣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她,「荼蘼,這一回,我是真的打算離開未央宮了。」

一時之間,荼蘼只覺得腦子空白。

她凝眸望著面前的少女,這一年,她才十六歲,花朵一樣的年紀,靜靜的坐在那裡,委頓的像一朵失去清水的花枝,只余著一雙目光,驕傲而又凄涼。

她和自己一同長大,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她曾經多麼的鮮亮而驕傲,卻困於這座宮廷,漸漸沉鬱下來,最終委頓如斯。

荼蘼雙唇抖索半響,終究咬牙應下來,「好。」

前元七年春正月戊戌日晨,天方拂曉,未央宮中空蕩蕩的,只有一隊隊檄巡宮廷的衛卒琅琅的腳步聲來回經過。

椒房殿女御長趙氏穿過宮殿長長的曲廊,在永巷通往宮西側門的青瑣門前,忽然止步,回頭道,「娘娘,荼蘼就送到這裡了。」

她的身後,一個身著宮婢綠衣的少女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清艷乾淨的容顏,彎彎的柳眉,雙眸形如杏核。

「娘娘,你聽我說。」她最後一次叮囑道,「負責遣散宮人的盧鷗不過是個狗監出身的小黃門,從未見過皇后,不會認出你。」明知道張嫣已經很清楚,卻仍怕出門在外之後,遺漏了什麼,絮絮囑咐道。

「在東市杜家的商肆中,我已經為你備下了行李盤纏。你從作室門出宮之後便過去取。椒房殿中,解憂和菡萏都被我遣出去做事,奴婢可以為你拖延到暮時。只是大家知道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實在是不知道。所以,娘娘,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頭的話,出了門,你要儘快走,走的越遠越好。」

「好了,」張嫣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出事的。」

她瞧著這個從小一同長大的侍女,心中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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