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44章 安陵

王瓏哇的吐出一口血來,浸在白色的紗帳上,鮮艷零落,觸目驚心。雙目圓睜,那隻指著張嫣的手固執的不肯放下,枯瘦如柴。此情此景太過鬼魅,張嫣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

「高柘,」身後,劉盈輕輕道,「去看看王八子吧。」

花白鬍子的老太醫戰戰兢兢的從殿外進來,將藥箱在程案上放下,看了看王瓏的瞳仁,又診了診脈象,跪拜道,「啟稟陛下,王娘娘,王娘娘已經故去了。」

偌大一個清涼殿,斗拱高聳,正中藻井繪著華麗的紋飾,張嫣卻覺得有點冷,明明殿堂嚴實門帘閉下,她卻偏偏覺得北風從哪一處縫隙鑽進來,吹的自己手心發涼。

如果王瓏活著,自己並不怕她的哭鬧,手段和怒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那個還來不及出世就已經不在的小皇子身上,他的母親做錯的,絕對要比她張嫣多。

可是王瓏已經死了。

沒有人可以跟一個死人爭執道理。

她用死亡,在劉盈心中控訴自己,多麼沉重的砝碼。張嫣,你瞧瞧,你自負聰明,卻因為輕敵,放縱自己落得如此尷尬的境地。如果當初,你再心狠一點,又怎麼會造成今日局面。

在最初的一剎那怯弱之後,張嫣挺直了背,望向劉盈,我的舅舅,在王瓏如此控訴之後,你想怎麼樣對我呢?

劉盈走道了王瓏榻前,默默的站了一會兒,眼神微薄。然後拉過被衾為她蓋好,吩咐從人道,「將王八子,以妃禮葬在陵園。」

「諾。」宮人忙不迭應道。

他回頭疾步走過來。

張嫣挺起胸,我沒有做錯,她負氣想,未央宮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傾軋欺詐,若我當日一點都不作為,王瓏產下皇子,又會囂張到什麼地步?

她以為劉盈會質問於她,卻不料劉盈一把拉起她的手,向清涼殿外走去。

她一個措不及防,就被拉著前行,錯愕喚道,「陛下?」

劉盈卻充耳不聞,揮退了長騮,繞過了殿外的鑾駕,徑自向前殿行去。他的步子走的很快,張嫣只得小跑才跟的上他的步子,問道,「陛下,你是要回宣室殿么?」

他依舊沒有答他,卻在酒池之邊轉了個彎,與宣室背向而行。張嫣越發摸不著頭腦,疑慮喚道,「舅舅?」

「持已?」

北風呼呼的吹在身上,面上和手上都是一片冰涼,她心裡的委屈漸漸消散,怒火倒是一節一節的增長起來,終於忍不住大聲問道,「劉盈,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就算要責怪,要打罵,也不妨痛痛快快的來,拉著我大半夜裡走了半個未央宮,算什麼事情?

騎射場旁的官署中,值夜的小吏正在圍著爐火燙酒,忽聽得其外馬嘶之聲,聽聲響,正是御廄中陛下的愛騎飛雲,不由嚇了一跳,腹中的酒化作冷汗涔涔而下,若是飛雲有個損傷,則自己作為看守之人,可就慘了。連忙扔下酒杓趕出去,夜色中見隱隱綽綽有人在牽馬,喝問道,「什麼人?」

解下馬韁的男子轉首望過來,眼神清冷帶了一點冷銳,他渾身打了個哆嗦,竟是皇帝陛下親至。

「參見陛下。」他連忙跪下參拜。

縣官並不理會於他,轉首對身邊的少女道,「上馬。」

他跪的遠遠的,不敢抬頭一窺少女的容顏,只見了她素色的裙裳之下露出一雙富貴團圓牡丹絲履,小小巧巧的,綻放的牡丹鮮艷欲滴。

「劉盈,你到底想怎樣么?」她欲甩開縣官的手,卻似乎因為握的太用力而沒有掙扎開,惱問道。放肆的話語嚇了小吏一跳,這究竟是哪一殿的妃嬪娘娘,竟敢直呼縣官的名諱?

安撫住刨蹄欲馳的飛雲,他說,「阿嫣,上去。」

張嫣怔了怔,看到了他的眸色。

夜色之中,他的眸色很深,有種奇怪的沉肅和堅持,讓她說不出拒絕。

他還願意叫自己一聲阿嫣,總是還沒有氣怒自己吧?

她委屈道,「不是我不樂意上馬,大半夜的,誰會穿騎裝啊?」

她總是無意識的遷就著他。自他說自己奢侈後,除了正式需穿皇后命服的場合,捨棄花團錦簇的華裝而改適清新淡雅的襦裳。但縱然是襦裳,也有長窄的裳擺,根本不適合騎馬。

話剛說完,她覺得身子一輕,竟被抱上了馬背,不由驚呼一聲,在飛雲背上伏下來。而身後,劉盈也翻身上馬,勒了一把韁繩,飛雲嘶鳴一聲,載著兩個人賓士而出。馬蹄踏在宮道之上,得得作響。巡行的衛尉軍大驚失色,循著馬蹄聲過來,卻只見著一路煙塵。

北闕門之上,城門校尉夏侯令遠遠的道,「什麼人膽敢在未央宮中縱馬?此時宮門已落,若無陛下手詔,不可出宮?」

那人勒出馬,緩了下來,在闕門之下冷笑一聲,道,「眼睛放亮一點,朕要出宮門,還要手詔不成?」

夏侯令聞言大驚,再看,馬上的男子不是皇帝又是誰?連忙吩咐道,「開宮門。」

沉重的未央闕門緩緩打開。

待郎中令趕到北闕之時,皇帝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人,」夏侯令忍不住問道,「陛下半夜出宮,似乎不妥吧?」

「不妥,不妥。」郎中令忍不住怒道,「我也知道不妥,剛才你怎麼不勸一勸陛下?」

「也沒旁的法子,」他苦笑道,「命一隊期門軍騎馬遠遠護衛陛下,絕不能讓陛下出事。」

張嫣只覺得呼呼的北風吹在臉上,有點疼痛。那個坐在自己身後的男子抿著唇,容貌沉肅如水,讓她不敢搭話。但飛雲腳勁飛快,她側坐在上頭,不得安穩,只得伸手緊緊抱住劉盈的腰。而他控韁的一雙手臂,也將自己緊緊護持在胸前,不至於墜下馬去。

一路之上,其實,並沒有多麼難受。

他擁著自己,馳馬在華陽街穿行而過,出了橫城門,一路往西北前行,四周景色愈發荒涼,兩旁樹木森然,在夜色中如博人獅虎,偶有一聲梟鳥嘶鳴,撲棱一聲張翅飛去,張嫣不由得有點害怕,越發依近了劉盈,抿嘴不言。

終於,劉盈放緩了馬速,在山丘前靜靜的停了下來。

「你到底想怎麼樣?」張嫣在他跳下馬後,終於忍不住問道。

「是,我承認我命人將譚和的消息透露給王瓏,也承認是我讓譚和說她腹中的胎兒是女嬰。不用你問,我自己全部承認。我不屑撒謊。你要是想替你那個橫死的兒子報仇,現在就動手吧?反正荒郊野嶺的,也不會有人知道。」

「好了。」劉盈喝止她道。

「你說好了就好了?我偏要說,我只不過是請人誤導她,然她以為自己懷的是一個女孩。飲紅花,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借著死去的嬰孩攀駁於我,也是她自己的主意。我要是一點都不作為,就等著她產下一個皇子,然後耀武揚威的踩在我這個正宮皇后的身上吧。要是那樣,你就滿意了么?」

你要是敢說是,我立即就轉身走開。

張嫣紅了眼眶,卻將淚意給忍了下去。劉盈,再愛一個人,也是有一個限度的。我沒有辦法已經愛你愛到鞠躬盡瘁了,還要接受你給的指責。

劉盈一把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嘴,她張口就咬,然而就算咬的再用力,他卻始終沒有放開,到最後卻是她自己捨不得他見血,慢慢鬆了勁道。耳中聽得他惱道,「我滿意什麼?我有說你一個字么?你總是喜歡自說自話。」

「我承認,初聽到你也涉及在這件事里,我很驚訝。我以為你一直都是個需要我保護的孩子,卻不曾想,你已經長的足夠大,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無論是思想,還是身體。

她怔了怔,眼淚立時就流下來,打濕了他的手背。灼在他肌膚之上,有一點溫熱,也有一點涼,百般滋味,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終於艱難開口道,「那個孩子的事,我並非不知內情。無論如何,終究是王瓏自己決定飲下那碗紅花湯的。我當日既然不曾懲治譚和,今日也就不會怪你。……我只是有些難過,當初那個微笑而單純的阿嫣,如今卻要使用這些手段來保護她自己。」

「所以你覺得我不夠好,不是你心目中那個美好的阿嫣,所以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她咄咄道,一時間眼淚流的更凶更急,「劉盈,你究竟把我當做什麼?」

「我是你的陽春白雪,她們卻是你的下里巴人?又或者她們是你切切實實的生活,而我是你夢境里到不了的桃源?因為看上去美好,所以一直捧在手心。忽然有一日,你發現我也會用那些骯髒的手段,我其實和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同?你夢醒了,散了,你覺得我配不上你的祈望,陽春白雪一旦沾染了污泥,便再也不復純凈,你失望了,所以想要轉身離開,是不是?」

「不是,阿嫣,」劉盈簡直要嘆息了,「你的小腦袋瓜子,到底一直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從來都知道,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賢淑端莊的。小小年紀就學會瞞東補西的賴我一個香囊的人,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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