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23章 羹湯

王瓏踏入椒房殿的時候,張嫣正在剪一支杏花,然後將它插到花瓶中。花瓶曲頸鼓腹,浮著一層溫潤的綠玉光澤,配上斜斜插在其中的杏花,好像渭水河邊鮮艷明媚的春光,都綻在這一枝杏花之上了。

「平身吧。」張嫣漫不經意道,然後抬頭,目光先在她的腹部上輕輕掃了掃,然後看見王瓏飛揚的眉眼和璀璨的眸光。

這是一個,想飛的女子。

王瓏拜了半禮,聞言便起身,將手放在腹部,面上笑的更甜了。「張皇后居椒房殿中,臣妾為妃嬪,本該日日來此拜見。」她絮絮道。

「是我自己愛靜,不樂意見人。」張嫣意興闌珊的搖搖頭。「聽說八子已懷有帝裔,本來本宮身為皇后,照顧後宮妃嬪是責任。但本宮年紀小,對女子孕事並不熟悉。倒不好胡亂插手。自當稟過太后陛下,請年長宮人照料。王八子亦還是靜靜在清涼殿養胎,免得有個閃失,不僅自己傷心,也讓太后和陛下難過。」

「諾。」

主既無留客意,客亦不想逗留。不過說了幾句話,王瓏很快便告退,臨行之前,眸光掠過椒房殿華麗的簾帷榻幾,矜持一笑,便走了。

「這個王瓏太輕狂了。」荼蘼氣的雙手發抖,「縱然她這一次真的能生出一個皇子,小皇子也得喊皇后娘娘一聲母后,王瓏實是不自重。」

張嫣吸了吸鼻子,低下頭來。

她以為她會不由自主的嫉妒那個為他懷孕產子的女子,但適才坐在那兒,看見王瓏參拜自己的時候,她彷彿只是面對一個很陌生的人,情緒並無半點牽動。

一個小小的王瓏何德何能能挑動她的情緒?真正能讓她悲讓她喜的,從來都是那個在她心中看的很重的男子。

他將王瓏帶到自己面前,然後自己才不得不去面對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帶給自己的難過,與羞辱。

張嫣忽然起身道,「我今日興緻好。去小灶房做點小菜吧。」

張皇后素愛品試美食,椒房殿尚膳聞名於未央宮,據說有多半便是出自張皇后的指點。食官令岑娘更是經常與張嫣切磋廚藝。她踏足膳房,本也是常見的事。

荼蘼女官正在殿中囑咐侍女小心翼翼的伺候今日的皇后娘娘的時候,忽聽得殿後轟隆一聲,聽聲響,正是從御膳房傳來,吃了一驚,連忙三步奔作兩步,趕了出來。

「娘娘。」她跨進去,忽然失了聲。

灶台上一片狼藉,中央一口岑娘平日里常用的圓口灶,火苗嘩的一聲噴出來,燒的案上一片漆黑。只有張嫣彷彿早料到了會這樣一般,遠遠的躲到一邊,此時慢里斯條的伸手捋了捋髮鬢,除了面上落了一點點灰,連髮髻都沒有亂上一根。

而四周侍立的宮人,目瞪口呆。

張嫣咳了一聲,轉身吩咐道,「找個人就將這兒收拾收拾。然後咱們繼續。」聲音清凌凌的。

「不必了吧。」岑娘一個激靈,連忙道,「皇后娘娘,你若是想吃什麼,吩咐下來。臣用盡全力替你做出來。你金枝玉葉之身,在一邊指點指點便是我們的榮幸,哪勞你親自動手呢?」

「那怎麼成?」張嫣調皮的伸出食指搖了搖,示意噤聲,道,「陛下最愛吃菰飯了,本宮親自動手,也是本宮對陛下的一片心意。」

她的面上如平常一般笑的燦爛,仿如春日花開,聲音亦清甜儂軟,聽著卻像刮著冰渣子,分明底下蘊著一片寒意。

有你這麼表示心意的么?

眾人打了個冷顫。

「娘娘,」前方傳來岑娘慘不忍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虛弱,「做菰米飯不用放苦酒吧?」

「咦,這是苦酒么?」張嫣驚異道,「我以為是酢醬呢。」

荼蘼遠遠在外頭聽著,不由呻吟了一聲,撫頭心中祈求道,陛下,你若是自求多福,今天,至少是今天,便不要來椒房殿了吧。

然而天不遂人願,十之八九。這一日,劉盈心情不錯,縱使因前段日子的出巡而宣室殿中積壓了不少政事,批複之時唇邊亦噙著一抹笑容。忽覺疲累,見天將近酉時,便道,「時候不早了。朕便不留各位愛卿了。餘事明日再議便是。」

相國曹參待眾臣告退,卻落後了一步,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不知當不當說。」

「哦?」劉盈訝異抬頭,道,「曹相國乃是先帝重臣,朕素來倚重。但說無妨。」

曹參摸了摸鼻子,苦笑道,「陛下巡幸沛郡之時,太后娘娘經常來未央宮,過問政事。」

劉盈搖搖頭,笑道,「朕當什麼事呢?朕素敬母后,若有難解之事,亦會垂詢於長樂宮。太后在朕出行之際,偶爾關心於政事,亦不是什麼大事。」

「若是不只是偶爾呢?」曹參憂慮道。

「什麼意思?」劉盈怔了一怔。

「陛下與太后乃是母子至親,本為一體。太后是先帝髮妻,不說先帝打下這大漢萬里江山,其中亦有太后一分功勞。便是當年臣等在沛縣未博富貴之時,也與太后有深厚交誼。太后非可以一般婦人待之,持國穩重,有時甚於陛下。所以朝堂之上有難決之事,陛下必先問於長樂宮。此乃陛下仁孝,也是我大漢的福氣。但是陛下,這大漢天下畢竟姓劉。陛下可與太后共天下,太后卻絕不該繞過陛下插手政事。」

「而這大半月來,太后幾乎事靡巨細皆親問之。更有事不問百官獨斷專行。」

劉盈沉默了一會兒,道,「相國先回去吧。」

他想了一會兒,道,「召郎中令陳平到宣室殿來。」

待陳平入內,劉盈問起近日未央宮中人事細微之處,然後在宣室殿中獨自坐了一會兒。

「陛下,」韓長騮問道,「今晚打算往哪位娘娘處?」

未央宮中,王八子因有身孕而新貴,他本以為皇帝此日也會去清涼殿看望。卻不料劉盈的腳步踱了一刻,抬頭道,「唔,去皇后的椒房殿吧。」

他甫踏入椒房的時候,就覺得與往日椒房的閑適頗有些不同,而迎他入內的荼蘼回望一眼,目光似乎帶了一點憐憫。劉盈正莫名其妙,抬頭卻望見殿中阿嫣站在梯子上,踮腳從書架頂端上取下一卷書來,身段歆軟。

「小心一些。」他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將她抱下來,皺眉道,「椒房殿有那麼多侍女,你隨意喚個人幫你便是。何必自己親自去取?」

張嫣笑了一笑,若在旁日,自然有人攔著自己。但今日自己似乎火氣太大,殿中上上下下竟是無人敢觸自己霉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不過是爬個梯子,能出什麼事,值得大驚小怪。

而這雙廣袖之下的手臂,究竟又曾攬過多少美人腰?

想到這兒,往日那些深藏起來的委屈似乎就全部浮出來,張嫣垂眸,輕輕問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

「你也聽到消息了?」劉盈怔了怔,瞭然道,「你是皇后,未央宮的事情,自然瞞不過你的。」

「天不早了。」她將手中書拋在榻上,道,「用晚膳吧。」

荼蘼磨磨蹭蹭的過來,最後一次用眼神相詢,見張嫣莊重點頭不容置疑。於是無奈,只好命人端了備好的晚膳進來。

做的是劉盈素日愛吃的菰米飯,配以一碟筍脯,一碟炒葵,一碟熬羔,一碟鮐魚。劉盈心中有事,喚道,「阿嫣,你覺得……?」嘗了一口米飯,忽覺一種奇異的味道在口中泛出來,咳道,「這,這飯……?」

「這飯怎麼了?」張嫣笑盈盈道,「哦。我今個兒從太后那兒出來,聽說王八子有了身孕,陛下得子,此乃大喜之事,很為陛下開懷,於是親自動手為陛下做了這頓飯食。陛下可不要辜負了阿嫣的心意哦。」

劉盈的神色乍紅乍白,問道,「這是阿嫣你親自下廚做的么?」

「是啊。」張嫣重重頷首,伸出雙手放在他面前,邀功道,「瞧瞧,我為了替你做這頓羹湯,還切傷了手呢。」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柔荑,指形纖細秀美,色如白玉。在右手食指之上,確實劃拉出一道口子,連血都未見,其上沾染淡淡油煙氣息,雖經清水洗滌,還未全部褪盡。

「呵呵。」劉盈勉強笑道,「阿嫣你貴為皇后,想吃什麼,便叫食官去做就是了。本不必親自動手的。」

「要的。」張嫣嫣然堅持道,「食官做的是食官的職份。我親手做的卻是我的心意。」她低下頭來,臉色微微泛紅,赧然道,「這次我隨你去沛郡。聽沛郡的老人說,民間新媳婦入嫁夫家,都是要為夫君洗手作羹湯的。當年阿嫣嫁進未央宮的時候年紀還小,沒有人這麼告訴我。我現在就當是補做,你嘗嘗可好?」

劉盈一時只覺啞口無言,不由問道,「那你今日所用,亦是自己做的么?」

張嫣搖搖頭道,「我性非勤飭,只做了一人分量,奉給陛下了。至於自己么,岑娘隨便做給我吃就好了。」

他瞧了瞧她面前食案上的四色相同小菜,愈發覺得菜香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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