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17章 未旦

惠帝五年·春。

太僕準備了三月之後,皇帝的騎駕鹵簿方從宣平門出長安,度灞水,過芷陽、新豐、華縣、華陰、經桃林塞出函谷關,東至洛陽。馳道寬三丈,路旁遍植青松,馬車在道上馳駕,速度平穩。

十六長壽幢、紫幢、霓幢、羽葆幢之後,是皇帝的御車,其後皇后所居之車中,魯元放下車簾,也隔開看往路邊風景的目光,喟嘆道,「真是好久沒回沛縣了。」

「阿嫣大概不會懂母親的心情,」她望了倚在車中正座的女兒,悵然道,「你少年便身貴,從不曾混跡於鄉野之間,亦從未來過沛縣,只怕要看母親的笑話了。」

「母親說哪裡話。」張嫣扔了一顆梅子到口中,又抿了一口茶,「沛縣是陛下和阿母共同出生的地方,嫣兒也很想去看一看呢。再說了,陛下不也是體諒阿母的思鄉之情,才力主阿母一同同行么。」

魯元於是便笑了,「是啊。」神情柔軟,「可惜,母后年紀大了,不能與我們同來。否則,我們一家人才叫真正團聚呢。」

「皇后娘娘,長公主,」侍衛來到車前,稟道,「陛下命臣來告知,車過洛陽,便要下馳道了,關東之地的道路遠不如馳道平整,車行可能會有些顛簸,皇后與長公主見諒。」

不一會兒,解憂探頭出來,笑道,「皇后娘娘說知道了。代為謝過將軍。」

只聽車輪砰的一聲顛簸,騎駕轉入黃沙道,揚起漫漫塵土。

這一日,天色將晚,聖駕便在內黃縣道旁鄉亭歇宿。

鄉亭中早得了帝駕一行的知會,掃榻相待。雖然惠帝先前便申明過,此行不過是私人巡幸,沿途各處不得鋪張迎送。但各地官守下人又怎敢真的簡樸以待,雖只是一個小小鄉亭,倉促之間,竟也將亭中客院住房布置的頗為齊整。

既然先前知會的人並沒有額外的囑咐,亭長自然是將正中大院安排給了陛下與皇后居止,魯元長公主獨居一間小院,隨行各位王侯大臣,各按爵位官職依次以降分配住房,隨行侍衛儀仗,則只能委屈,七八人同住一間通房了。

後院之中。

洗去一路風塵,張嫣換上寢衣,隨口問道,「陛下如今在做什麼?」

「啟稟皇后娘娘,」小黃門欠了欠身,稟道,「趙王友,代王恆,吳王濞,並齊王世子襄,以及東郡郡守,此處內黃縣令都趕來參見陛下,現在,陛下大約在前堂接見他們。」

「哦。」張嫣點點頭,表示知曉,忽然聽屋外有人道,「姐姐安好。」聲音怪腔怪調,不由沉下臉來,道,「誰在外頭?」

荼蘼探出門張望,回來笑嘻嘻道,「娘娘,是亭中一個小媳婦養的鸚鵡,掛在廊上,會說人話兒,適才那句話便是它說的。咱們可要來看看解悶?」

張嫣正是略覺得無聊,於是頷首道,「讓她提溜過來看看吧。」

劉盈回來的時候,便見一個青衣民婦拘謹而立,解說道,「皇后娘娘,這隻鸚鵡是小兒在田野間玩耍時候捉回來的,平日里教它說話,倒也有些伶俐。挺討人喜歡的,娘娘若是喜歡,便送給娘娘吧。」

「免了。」張嫣抬頭望了一眼,似笑非笑,「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不過是逗弄一番,一會兒便還給你們。若是讓你家裡孩子不舍,可不是我的罪過。」

籠中的鸚鵡火爆的叫了一句,「美人姐姐真漂亮。」上下跳躍著,憤恨的瞪著美貌的少女,張嫣忒是促狹,瞅著它長長的尾巴,便偷偷的捉上一把。虎皮鸚鵡左支右絀,然而竹編的籠子騰挪的地方實在太小,躲過了東面,便湊到了西面,竟是四下皆兵。

少女另一隻手上卻抓了把松子,見它生氣了,便丟一顆進去。左手捉尾巴,右手喂松子,玩的不亦樂乎。

鸚鵡被她逗的不行,待要不食嗟來之食,但松子味美,又實在捨不得,忍不住啾啾叫喚抗議。

劉盈搖搖頭,喚道,「阿嫣。」

「嗯?」張嫣回身應道。

房中宮人以及鄉亭民婦這才發現劉盈回來,連忙回身揖拜,「參見陛下。」忽聽得哎呀一聲。原來,因張嫣分神,鸚鵡鳥便抓著機會,狠狠的在她蔥白秀氣的指尖上咬了一口。

張嫣微微蹙眉,縮回了手。

年輕媳婦嚇了一跳,連忙跪下,向劉盈與張嫣磕頭,口中求道,「民婦萬死。」

「不礙的。」張嫣搖搖頭道,「是我自己逗它逗過了頭,它咬的也不狠,連血都沒個一滴。嗯,你們帶著鳥兒下去吧。」

因他已然回來,她便沒心思再理會其他事情,只是望著他微笑。

劉盈亦瞧著她,忽的道,「那隻鸚鵡倒有眼光,果然是個美人兒。」

張嫣被他說的呀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無事吧?」他走上前來,查看她的指尖。見確實連紅腫都沒有,便又板臉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每次里將頭髮擦乾,再去做旁的事。你總是當耳旁風,到上了年紀,落個風眩,你才肯知道後悔是吧?」

她抿嘴嫣然,任由他取過乾爽巾帕,為自己拭頭髮,其實,從不是記不住,只是貪戀他每次為自己拭發的溫柔,才總是放任。

「陛下,」她不經意問道,「從內黃到沛縣,還要多久時間?」

「大概還有兩三天路程吧。怎麼,一路上覺得勞累了?」劉盈嘆道,「其實你可以留在長安的,不必非要陪朕走這一趟。」

「那怎麼成?」張嫣搖頭道,「我自己樂意來。沛縣是阿母和陛下的故鄉,我自然也要跟來看看。」

「而且,」她嫣然而笑,昏黃的燭光下,左頰之上酒窩若隱若現,恬靜而美麗,「我哪有那麼嬌弱?要論辛苦,陛下趕路之外,還要處理政事,豈非比我更辛苦。說起來,若不是有幸生在帝王家,趕上這麼一段路,不過是再平常的事情。」

夜色漸深,解憂持燭,荼蘼將榻上簇新而鬆軟的被衾整好,問道,「陛下,娘娘,可要安歇了么?」

「嗯。」劉盈看了看更漏,道,「明日還要繼續趕路,這就睡吧。」

張嫣頷首,瀝干青絲,便上了榻。過了一會兒,劉盈洗浴之後,亦換了寢衣,掀開被衾一角,在她身邊睡下。

宮人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退了出去。

她悄悄睜開眼睛,月色從窗中照進來,極清亮的灑在地上。

「哦,哦,哦。」彷彿才沾了枕,便聽到公雞報曉的聲音。

劉盈從睡夢中醒來,起身的時候,衣裳一角被人壓住,低下頭去,看見懷中少女沉靜的睡顏,不由怔了一怔。

從今年冬日,那一場激烈的爭吵,他終於懂得了張嫣的堅持,於是便不再拒絕同床而眠。

如果說,她寧願一輩子留在未央宮,也不肯要他為她費心安排的一條出路,那麼,他費心的為她保持清名,又有何用?

懷中的少女一日日的長大,越長亦越美的驚心動魄。只有當她熟睡的時候,才依舊像是一個孩子,長長的睫毛之下,肌膚如冰玉,縱然是在熟睡中,亦是唇角微彎,想是做了一個好夢罷。

阿嫣的睡相不好,縱然每日里睡下的時候都是規規矩矩的,熟睡中卻總是會不經意的翻身,更是會踢開被子。於是他半夜裡還要費心記得為她蓋被子,否則第二日里受了涼,又會苦著臉喝太醫署開的湯藥,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他不再堅持異榻而眠的第三日,阿嫣便命人將椒房殿屏風外的那張備榻拿去劈了當柴燒,興高采烈而迫不及待。

而他聽了也只能摸著鼻子苦笑。

椒房殿的那張楠木床足夠大,縱然兩個人安睡,依然有很大空間,他與她共眠,其實很少肌膚相接。此次出門在外,縱然鄉亭將所有生活起居都安排的精緻妥當,卻總找不出與椒房殿的楠床一般大小的床來,又因旅途勞頓,他夜中睡的太熟,竟然連她何時翻身,倚在自己懷中都毫無知曉。

知曉了又要怎樣呢?

他拍了拍阿嫣的臉,這是他近不得,遠不得,愛不得,恨不得,離不得,捨不得的人,只能這麼一日日的過著,貪歡最後的幸福。

「阿嫣,」他喚道,「起床了。」

張嫣咿唔兩聲,含糊道,「還早呢。」翻個身,竟繼續睡了。

韓長騮捧著他的外裳入房,見此狀,不由掩口而笑。

他抽回被壓著的衣角,狠狠的瞪了長騮一眼。

長騮連忙止住笑意,佯作正經咳了一聲,道,「陛下恕罪,奴婢只是想起了一首詩,此時反過來說,倒正是適合。」

「哦?」劉盈好奇問道,「哪一首詩?」

「嗯,是鄭風中的一首。」

他忽然明白過來,輕輕嘆了一聲,在心中念道:女曰「雞鳴」,士曰「未旦」。

喚過荼蘼,囑咐道,「你伺候著娘娘,嗯,讓她再睡一刻鐘,便喚她起來。」

荼蘼沉聲應道,「諾。」

女曰:「雞鳴。」士曰:「未旦。」

「子興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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