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115章 糾纏

長安冬日,雷聲陣陣響徹天際。

茅香裊裊盤旋在宣室殿。每一年的歲首歲末,是漢廷最忙碌的時候,開年起印之後,相國曹參報上去歲各地上計文冊,劉盈此時正在翻閱,韓長騮進殿,恭聲稟報道,「陛下,椒房殿有人求見。」

劉盈頭都不抬,答了一句,「讓她進來吧。」

漫不經心的他,並沒有看到韓長騮面上奇異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軟靴踏在地面上的聲音,來人的腳步極輕軟,像是一隻靈巧的貓。

他侯了一會兒,問道,「張皇后的身子大好了么?」

沒有聽到恭敬的回答聲,少女幽怨道,「舅舅既然心中還擔憂著阿嫣,為什麼不來看我?」

劉盈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看見張嫣娉娉婷婷站在殿前。

她著了一身尋常玄色女官服飾,頭髮亦盤成普通圓髻,因玉質天成,非但不見老氣,愈發顯出頸項上肌膚的潔白細膩,幽香脈脈。而大病初癒,身形瘦的可憐。

他按下心中憐惜,放下手中文書,「阿嫣,你怎麼自己親自過來了?」裝作無事笑道,聲音平常。

「我不過來,」張嫣惱道,「你會過去看我么?」

「舅舅,」她又服了軟,柔糯道,「好些天不見,我好想你。」

劉盈蹙眉,為難道,「阿嫣,你看,朕這兒諸事繁忙,實在抽不出空來。你乖一點,過幾天朕再去椒房看你好不好?」

這話根本就是明顯的敷衍,張嫣著了惱,質問道,「你有忙到晚上都不用休息么?就抽不出一點空來看我?」

她泫然欲泣,「舅舅,阿嫣若真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罵,但看在咱們多年情分上,至少,不要不理我啊。」

劉盈喟嘆了一聲,道,「傻丫頭。」目光悲涼。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將手放在張嫣的額頂,順著柔軟順長的青絲慢慢的撫下來,「你沒有什麼不好的。從來沒有。」

真正不好的,是朕。

她於是抿唇微笑,轉身抱住他,仰面嫣然道,「那你今個晚上陪我一同回椒房殿,可好?」

「……」劉盈發現自己下頷艱難,無法吐出一個不好來。

「陛下。」殿門敞處,青衣侍中捧著古書走進來,興奮喚道,「臣找到了你要的——」忽然一愣,瞧見大殿之中一雙緊緊相擁的身影。

少女被劉盈寬大的背影遮住,因身形嬌小,只瞧見一頭光可鑒人的青絲,以及玄色的女官服飾。

「大膽賤婢,」閎孺只覺得心中酸酸的,於是揚聲斥道,「竟敢目無宮規,惑亂宮廷,到宣室殿來勾引陛下。」

那「女官」冷笑一聲,從陛下懷中探出頭來,斥道,「你又是什麼東西?以下犯上,帝王家事,輪的到你出口非議?」

娥眉娟秀,雙眸如杏,可不正是皇后張嫣?

「你給我滾。」她指著閎孺罵道。

「阿嫣,」劉盈皺眉,將她的手按下,輕斥道,「身為皇后,不該如此失儀。」

張嫣愣了一楞,委屈的淚水在眼圈中直打轉。

她的舅舅,竟然庇護閎孺勝過於她。

閎孺本被張皇后的強勢給嚇的退了一步,此時見陛下當面斥責皇后以維護自己,頓覺壯了膽氣,再拜道,「臣不知是皇后娘娘,斗膽冒犯。是臣的罪過,不過——」冷笑一聲,揚起秀氣的下頷,「即使是皇后娘娘,卻不知這宣室乃是陛下日常處政之處么?皇后亦是後宮女眷,如此乃是違犯宮規。」

張嫣怒極反笑,問道,「閎侍中,本宮問你,何謂宰相?」

「這?」閎孺張口結舌,不知張嫣所謂何意。

「周制,貴族最重祭祀,祭祀最重,又在宰殺牲牛供奉於神靈之前。於是替天子諸侯及貴家公卿管家者命稱為宰。漢承周秦之制,化家為國,家宰便成為替皇帝管家國的最大命官宰相。既然宰相亦不過是皇帝的家臣衍化而來,我身為陛下的妻氏,憑什麼不能站在這宣室殿?」

「這……」閎孺被她的大道理砸的根本無從反駁。

張嫣繼續咄咄逼人,「當年,先帝與群臣在長樂宮中廷議國事,太后便在東廂之中聽候。時太后不過亦為皇后是也。怎麼,閎侍中是覺得太后當年違反宮規了么?」

大汗淋漓而下,閎孺不自覺的望著劉盈求助。

劉盈卻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寵臣的動靜,只是撫額嘆了一聲,張嫣的牙尖嘴利,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只是,他怕與阿嫣獨處於宮室之中,便不敢放閎孺退開,狠了狠心腸,推開張嫣,板臉道,「閎孺說的亦有道理。你還是先回椒房吧。」

她一時愣愣的,回不過神來。

舅舅,你就真的那麼喜歡閎孺,喜歡到,不惜為了他來斥責我?

張嫣氣苦,狠狠的瞪一眼閎孺。這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有什麼好,讓你寧願遷就他,也不願哄哄我?

劉盈,你就真的不肯愛我么?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可以忍受你與那些有的沒的後宮妃嬪在一起。但是,我卻無法接受你會擁有一個男寵。

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太失敗,竟然比不上一個男人。

劉盈走到宣室殿門口,喚道,「來人——」忽聽得身後一身呻吟,張嫣抱著頭蹲在地上。

韓長騮領命入殿,見了張嫣如此模樣,嚇了一跳,連忙問道,「皇后娘娘,你這是怎麼了?」

張嫣的面色慘白,將唇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我的頭疼。」

話音未落,劉盈一把抱起她,命道,「長騮,宣太醫令去椒房殿。」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閎孺才愣愣的回過神來。

韓長騮淡淡一笑,吩咐小黃門去一趟太醫署傳喚太醫令,這才回過頭來,笑道,「閎侍中,陛下人都走了,你還跪在這做什麼?」

閎孺羞惱不堪,質問道,「韓長騮,適才你為何不告訴我皇后娘娘在殿中?」

長騮挑眉道,「我倒是知會過你不要此時入殿,不過,你可曾聽我的話了?」

「你?」閎孺剎那明白過來,指責他道,「你是故意的。」

長騮微微一笑,不承認亦不否認,只淡淡道,「無論如何,張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你亦是看到了。若是有自知之明,閎侍中日後收斂著些吧。」

椒房殿。

劉盈穿堂入室,將張嫣放在床上,擔憂問道,「阿嫣,你如今如何?」

她從小是有頭痛的宿疾的,又大病初癒,若是發作起來——

張嫣從他懷中抬起頭來,面頰嫣紅,唇角微微上翹。

劉盈怔了一怔,立刻明白過來,不由惱道,「張嫣——」

「舅舅。」她伸手去拉自己的衣襟,討好的搖了一搖,「你不要生氣啦。阿嫣只是很難過,怕你再不喜歡我了。如今,見你這般緊張我,」她心滿意足的頷首,「我心中開心的緊。」

他看著面前笑的眉眼彎彎的少女,好像渭水平原之上燦爛的杏花,明明那麼美,心中卻充滿了悲傷,先前的惱羞便慢慢被這悲傷給平撫,淡淡道,「阿嫣,今日在宣室殿的話,以後,你不要再說了。」

「嗯?」張嫣挑了挑眉,不解道,「哪一句?」

他不答她,卻另起道,「阿嫣,你永遠要記得,舅舅,永遠都會是你的舅舅。」

她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他話語間的意思。面色倏然變白,勉強笑開,裝作無憂無慮不解世事的模樣,天真笑道,「我一直知道的啊。您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夫君。是不是啊,舅舅夫君大人?」

劉盈嘆了口氣,拉開她的手,「傻丫頭,」他看著面前這個小小的少女,眼神帶著無法消解的淡淡悲傷,「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卻只是將你當做從前那個小小的阿嫣,所以,阿嫣,我,只能是你的舅舅。」

她冷靜下來,問道,「舅舅想說些什麼?」

劉盈抿唇一笑,卻又轉開話題,問道,「前些日子,你常常去太學,不是玩的很開心么?」

「呃,還好吧。」張嫣有些卡殼,快要跟不上劉盈的速度了。

他溫柔的問,「有沒有喜歡誰?」

她愣了一愣,忽然柳眉倒豎,冷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朕仔細思慮過了。」他淡不經意笑道,「阿嫣,你現在年紀還小。朕幫不了你,卻也捨不得你一輩子被困在這兒。再過幾年,朕手中的權柄更大一些,便可以假借皇后染病身故的緣由,安排你出宮。大漢世族之間互有聯姻,相互熟識。朕無法在其中為你挑一個歸宿。但是從太學走出來的那些學生不一樣。他們相對單純一些,而且,短期內也無法與舊的權貴融合或抗衡。朕可從中擇一俊秀之士,將你許配給他,並遣往地方為郡守,一輩子不入京畿,這樣便不會為人發現,而朕亦可一輩子照拂於你。」他笑得一笑,「朕瞧著那個嚴助便不錯,年紀尚輕,才貌皆在常人盡在。」

她哇的一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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