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87章 情思(上)

五月的時候,張嫣與母弟返回父親張敖的封邑宣平,一路上,魯元時不時的憂慮的看著她,張嫣轉面微笑,「阿母,」她將臉頰枕在母親膝上,溫聲安慰,「你莫要擔心,我很好的。」

「我會一直陪著你。」

直到老去。

車外一聲喧鬧,御人手忙腳亂的勒住馬,讓馬車停下。雞鳴聲,牛羊聲,馬嘶聲,男孩子的笑鬧聲連成一片,一個聲音撲到車廂外頭,連聲叫道,「阿姐阿姐,你回來了。」

是弟弟張侈。

張嫣放聲微笑,掀了帘子跳下車去,看車外一片熱鬧的情景,扯過張侈訓道,「你看看你們,弄成什麼模樣?」又對站在數尺開外的張壽笑道,「阿壽也在啊。」

「不公平。」張侈掙扎道,「阿姐對三弟就那麼溫和,對我就是又罵又扯的。」

「阿姐,」馬車中張偃從睡夢中醒來,探出腦袋,迷濛道,「你在和誰說話說呢?」臉上還殘存著兩分睡意。

張侈的面容微微沉下,張壽也僵了僵。

張嫣回頭招手道,「阿偃,下來。」

於是張偃努力睜了睜眼睛,聽話的跳下車來,邁著小短腿走到他家姐姐身後。

「這是侈,這是壽,」張嫣拉著他的手為他介紹道,「雖然以前你沒有見過他們,但他們都是你的哥哥哦。」

「這是阿偃,」她復對張侈張壽笑道,「你們都知道的,以後要像我愛護你們一樣愛護弟弟哦。」

「侈和壽么,」車中,魯元咳了一聲,喚道。

張侈張壽俱恭敬的走到嫡母的車前,喚道,「母親。聽說你和阿姐回來,便特意出來接你們。」

「阿姐,」張侈拉了拉張嫣的衣袂,「你要不要和我們一同騎馬?」

「好啊。」張嫣眼睛一亮,笑道,「坐了這麼久的馬車,我早就厭了。」

「阿姐」,小偃兒抓住阿姐的裙裳嘟囔道,「偃兒也要騎馬。」

張嫣抱起他,彈了彈他沁汗的鼻尖,笑道,「姐姐十歲才學騎馬,你想要騎,等你也長到十歲吧。」

「阿嫣,」魯元接過兒子,吩咐道,「你別胡鬧了,你今天穿的這衣裳,怎麼能騎馬?」

張嫣低頭看自己精緻的襦裙下擺,笑道,「沒關係。」彎下腰去,抓住身側裙角,猛的一撕,刷的一聲,拉出一道口子。

「呀,」塗圖嘆道,「可惜了這條裙子呢。」

張嫣當沒聽見,在另一側也撕開一道來,這樣就可以跨坐在馬上了。她的襦裙下另有自製的禈褲,不懼走光。

「看見宣平的天空,覺得心都要飛起了。」回頭笑吟吟道,「阿母,你說,我們在這兒住一輩子,不也挺好呢?」言畢翻身上馬,乾淨利落的姿勢讓身後的張侈張壽都不禁叫了一聲好。

「我們來比比看,誰騎的最快。」她在馬上明媚回頭,沁涼的夏風攏攏的吹得她鬢角飛亂,水紅色的衣袂翻飛,像五月枝頭的梅子,青悠悠的打著鞦韆。有一種初夏的味道。

她大笑,抽打馬鞭,身下駿馬嘶鳴一聲,揚蹄奔跑,像追著風一般。坐在馬背上的她卻覺著茫然,好像心裡明明藏著一樣東西,努力看,卻怎麼也看不清它的模樣。

悵然若失。

跑了一刻鐘,她勒住馬韁,踱到路邊等著。不過一小會兒,便見張侈和張壽從後面騎馬追來,「阿姐你發瘋啊,」張侈抱怨道,「忽然跑那麼快。」

「那是你們沒用。」她冷笑道,「我都幾年沒騎馬了,你們還趕不上。」

挽著韁繩跟在母親車後緩緩前行。身下的駿馬不耐,打了個響鼻,刨了刨蹄,想要和先前一樣飛奔。張嫣死死的勒住了它,我們想怎麼做,和我們該怎麼做,很多時候,並不是一件事情。

魯元發現,她的女兒變的不一樣了。

並不是說她現在不好,她按時吃飯按時睡覺,講究妝服講究飲食,她友愛弟弟善待親朋,她甚至笑容燦爛終日不息,但她的笑容里,有一種燃燒的凄艷,這種燃燒灼熱艷麗不可逼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的小女兒,已經從一個孩子,成長成一個少女了。

孩子,是無憂無慮的日子。

而少女,心中卻開始有了憂愁,和因憂愁而生的歡樂。

每一個女孩,都將成長成少女。但每一個少女,都無法走回做一個孩子。

魯元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蓬衣垢面,奔跑在豐沛之外的道路上。於是,她遇到了張敖。

少年時的張敖當真是眉目雅麗,神清如冰玉。

他騎著一匹白馬,在馬背上彎下腰來。

後來,父親聚眾諸侯公子為自己選婿,她在屏風之後躲的遠遠的,卻在抬頭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豆蔻梢頭二月初,最是人間好時節。

張嫣在庭院里盪鞦韆。

「推高一些。」她吩咐荼蘼與解憂。

「再推高一些。」

兩個侍女推的滿頭大汗,「娘子你要我們推的有多高啊?」

張嫣伸手指了指院牆,「推到我,能夠從那兒看到外面的風景。」

「翁主你莫是瘋了吧,」荼蘼不解道,「真的想看外面風景,走過去看看就是了。幹嘛非要盪鞦韆呢?」

張嫣笑而不語。

很多年前,她讀過一首詩:牆裡鞦韆牆外笑,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是不是真的會有一個人走過她的院牆,聽見她的歡聲笑語,心旌動蕩。

若干年後,他遇到她,談起當年鞦韆軼事,和懵懂的心情。

可是不會有,不會有這樣一個人,詩歌只是詩歌,故事只是故事,生活卻是生活。

鞦韆盪在最高點的時候停留只一瞬,在那一瞬間她極目看去,透過院牆之上鬱鬱蔥蔥的杏樹,竟隱約真能瞥到街角的一方籮筐。

「阿嫣。」有人在鞦韆下喚道。

她停下來,看見孫寤站在廊下,一身綠地黃花紗禪衣,圓髻翡翠步搖,清清洒洒。

「阿嫣赴長安之後,我又結交了一些朋友,卻都不是那麼談的來,總是思念阿嫣,阿嫣總算回來了。」廳堂之中,二人相對而坐,不覺莞爾。

孫寤嘗了口茶,覺得有些淡,便放下了。

「香吧?」張嫣笑道,「這是我早起親自在荷葉上搜集的露水煮來的茶哦,千金也難得一盅呢。」

「你真是閑啊。」孫寤無奈道,「阿嫣這次回來,應該不會再走了吧?」

「這種事情我怎麼知道呢?」她微笑著打著團扇,「不過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走了。上次離開宣平的時候,你和我一樣還梳著童髻,如今回來,你都已經行過及笄禮了。」她嘟唇嘆道,「我便想像你一樣梳好看的髮髻,可是她們都說,我年紀還小,還要再等三年才能及笄。」

「這話可不好聽,」孫寤佯怒道,「莫非我從前就不好看么?」

「不一樣啊。」張嫣搖頭,「從前是清新可愛呀。」

二人又笑做一團,「我最近又學了些琴曲,有空彈給你聽——」孫寤笑吟吟道,忽然瞅到張嫣衣袖上一點痕迹,拉過來看,道,「這兒是怎麼了?看起來像是被火星濺到似的。」

「哎呀,」張嫣也瞅到了,皺眉笑道,「大約是昨天夜裡烤野兔的時候濺到的。」

「烤野兔?」

「昨天半夜裡我拉著阿侈阿壽兩個,哦,還有我弟弟偃兒,翻牆出去,打了一隻野雉,在田野上點火烤了,可香了。附近的一家人還以為田野失火了呢,趕過來才知道是我們烤野雉。不過我們有請他們一處兒吃,玩的很盡興呢。」

孫寤睜大了眼睛,「真的?」

「是啊。」張嫣點頭笑道,「偃兒年紀小,翻不過去牆,還是特意叫醒老孫頭讓他開的側門呢。」

「你母親,長公主都不管?」

「為什麼要管?」張嫣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孫寤於是欣羨道,「真好。」

「下次我們再出去,要不要叫上你呢?」

「不用了。」她搖搖頭,「我父母一定不會許的。」

「啊,對了。」她想起來,拍了拍手道,「兩年前我們一起腌制的梅子,寄到長安去的,你說已經壞掉不能吃了。今年我又腌了一些,特意拿了一些給你嘗嘗。」

曉暮捧了一個小巧陶瓮,笑道,「如今我家娘子腌的梅子所有人嘗了都說好呢。好容易張姑娘回來了,嘗嘗看吧。」

張嫣點點頭,捻起一枚黃色的梅子,放到嘴巴里。

「怎麼樣?」孫寤問她。

「很甜。」

「不過,」她展眉笑道,「很好吃啊。」

「決定了,」張嫣笑嘻嘻的道,「找個好天氣,我們一起去梅園采梅子,再來腌一次吧。」

五月初夏,日祚綿長。

空氣里漂浮著些微的青梅子的氣味,陽光的碎影落在梅林間隙之中,頑皮的跳躍猶如乾淨的碎金,雲天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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