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80章 怯情

他於是看見一雙清澈的眼眸。

那是一雙很美麗的杏眼,像是夜空中清冷的月色,秋水瀲灧生姿。

只是,有著這樣一雙美麗眼眸的少女,現在看起來卻有些憔悴慘淡。

白色紗彀齊耳,蒙覆少女的面靨,露出光潔的額頭,左眉上三寸卻生出一個紅痘。

「阿嫣,」呂后關切問道,「你的身上好些了么?」

張嫣倚著呂后坐下,奄奄道,「多謝太后阿婆關心,剛用過了葯,只覺得渾身無力,疹子還是無法消下去。」咳了數聲,聲音沙啞。

齊魯紗彀輕薄,隔著數重席位,亦可隱約見少女雙頰之上,錯約分布著紅疹。

匈奴使驚疑不定,忍不住問道,「這位便是張娘子了么?」

「尊使這是哪裡話,」呂后怫然不悅道,「哀家就這麼一個外孫女,還能作假不成?」

「不敢。」匈奴使哈哈笑了兩聲,勉強道,「張娘子美貌名不虛傳,只是……」

「只是什麼?」

張嫣清冷問道。

只是再美麗的女子,若是長了一臉的紅疹,也美不到哪裡去了吧。

對於匈奴而言,與漢朝和親,他們真正看重的,是漢朝作為出塞公主嫁妝所贈的絮帛,麴櫱,絲帛,金銀等物,那個嫁過去的女子,究竟是誰,其實並不重要。

無論是冒頓單于還是他,堅持要漢朝將天子外甥女下嫁,一是因為,匈奴人重信義,當初漢朝和親使劉敬既將張嫣許嫁給匈奴,他們便不容大漢出爾反爾。二則是,此番使漢,他敏感的察覺到,大漢目前兩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年輕文弱的皇帝和精明剛強的太后對這個少女都異常的疼愛,在形勢比人強的情況下,逼迫漢朝帝後讓步,是他難得的樂趣。

但是,單于娶回去的女人,畢竟不是擺在王帳中干放著的。

冒頓單于似乎很喜歡漢女的柔弱風情,當年靜閼氏在王帳諸閼氏中便頗為受寵。

匈奴人長居草原,飲食居止與大漢百姓相差甚遠,很少有得水痘的,他並不清楚面前這個少女所得的究竟是一種什麼病,但是少女面上長滿了紅疹卻是眼見的事實。若是這紅疹很長時間都消退不下去,或是就算消退下去,卻在面上留下痕迹,當冒頓單于發現自己為他迎回去的是個一臉紅疹的漢「公主」,使者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只是張娘子身體病弱,大概受不了匈奴的風雨摧折。」

「是啊。」呂后面上難掩憂慮,「本來和親之事既定,大漢不該推脫。只是我這個外孫女身體嬌弱,此番又忽得怪病,太醫署會診,眾說紛紜,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尊使不妨回去稟告冒頓單于,反正阿嫣年紀還小,不如單于再等個數年,待阿嫣的病痊癒了,咱們再行和親之事。」

「不必了。不必了。」使者連忙搖頭,事實上,不僅大漢需要這場和親,匈奴也需要,去年匈奴草原大旱,草原上餓死了很多野獸,若無漢朝贈禮相送,則到了冬日,整個匈奴族都會面臨無獵可打,無糧可食的境地,只能再度劫掠漢朝。

他哈哈一笑,「張娘子雖可以等得,我們漢匈兩國之間的盟約卻等不得。聽聞漢朝多美人,漢皇不妨另擇人選,我匈奴與大漢和親後便為兄弟之邦,和平共處。」

劉盈將心中屈辱硬生生吞了下去,淡淡頷首道,「既如此,便這麼辦吧。」

他大口飲盡杯中酒,將心中一口濁氣吐出,笑問道,「阿嫣,你還好吧?」

「嗯。不好。」張嫣迷迷糊糊道,憑著一股絕對不能倒下的意念才能支持,待使者離去後,便再也支持不住,砰的一聲摔倒。

「阿嫣。」劉盈驚了一跳,連忙去扶。觸手肌膚的熱度高的駭人,連忙喚道,「快召太醫。」

「出痘期間宜靜養,最忌吹風,張娘子卻憂思鬱結,這才令痘象兇險起來。」老太醫的心中未免沒有怨氣,只是不敢透出來,「為今之計,只有用金銀花、連翹、車前子、六一散各六錢,黃花地丁,紫花地丁九錢,煮湯頭煎內服,次煎敷患處。切忌不可再移動病患。」

「知道了。」呂后點點頭,吩咐道,「那便讓阿嫣在未央宮擇一宮室靜養。太醫署仔細照料著,再不能出事了。」

臨離去的時候,劉盈回頭看榻上少女,她側卧於被衾之中,身形嬌小,因為休養,適才戴著的白紗彀便揭了去,長長的睫毛微微卷翹,面上燒成一片嫣紅的色澤,稀疏的落著幾顆紅疹。許是因為一直心中喜愛的緣故,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樣的阿嫣慘淡,反而很是有幾分可愛。

天色晚下來的時候,宮人在宣室殿中點亮兩排四十八盞燈火。

「陛下,」宮人在外稟道,「長樂宮蘇摩姑姑求見。」

「讓她進來。」

蘇摩手捧木匣入殿,拜道,「參見陛下。臣奉太后之命,送給陛下這個匣子。」

劉盈好奇的從內侍手中接過,展開見其中整齊折著一卷帛書,「這裡頭是什麼?」

蘇摩再拜,淡淡道,「聽說,是呂九娘子離家之前的手書。」

劉盈一怔。

「東西既已送到,」蘇摩屈膝道,「臣便先告退了。」

「三年春光,彈指而過。君不誤人,人自誤之……使君珍重,後會無期!」

劉盈看了許久,終於輕輕嘆了口氣。

「長騮,」他問道,「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長騮一時摸不著頭腦,不敢隨意搭話,只好小心翼翼道。

「朕一直只想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卻不曾為九娘想一想,她的委屈和難過。這才——」

「孫奉常說過,陛下是不能做錯的。」長騮敏捷接過,「這件事縱然有不是,亦不是在陛下身上。」

「是么?」劉盈惘然道,又問,「九娘的下落找到沒有?」

「這倒不曾。」長騮搖頭,「呂家前些日子不敢大張旗鼓的找,到了如今,早就沒有二人的蹤影了。」

「盼她日後安好吧。」劉盈道,「長騮,朕書一道手書,你交給周太尉,命他在全國各郡縣暗暗尋訪,若是找到九娘的下落,便——」

便能怎樣呢?

劉盈最終只能輕輕道,「讓當地官員暗中接濟些,注意別讓他們知道了。」

「諾。」

長騮有心想讓皇帝放鬆些,便笑著揖道,「還沒告訴陛下,剛才懷蘭閣那邊來人稟道,阿嫣娘子醒了。」

「哦。」劉盈愣了一下,才應道。

「陛下不打算去看看她么?」長騮問道。他素知皇帝對張嫣愛護有加,不由有些訝異。

「不必了。」劉盈苦笑道。

若是從前,以他對這個外甥女的疼愛,自然不吝於走上這麼一遭。但是,自從十日前,母后在宣室殿中對自己道,她欲為自己納阿嫣為後,一切都不同了。

他至今依舊無法描摹,當時聽了母親的話,他心中的驚駭。

「母后,阿嫣,她是朕的甥女啊。而且,年紀還那麼小。」

「那又如何?十二歲,已經不小了。還是你想眼睜睜的看著她被迫和親匈奴?當年晉文公還娶過文嬴呢,舅甥,本就不在五倫之例。」

那又如何?

如果這個不如何,那麼還有什麼很如何?

阿嫣,在他心目中,就是那個長樂宮初見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女孩兒,是那個在商山下的原野唱著趙歌的女孩兒,她總是小小的,抬著頭用軟軟的聲音喊他做舅舅。她有時候很脆弱,有時候卻又很堅強,很多時候,他都認為,作為一個孩子,阿嫣太過於聰明,雖然她似乎想要極力的隱藏著。

為此,他總是為她,多擔著一份心。

阿嫣很美麗,她有著一頭柔軟的青絲,杏核兒一樣的眼眸,笑起來的時侯,會變成一彎月牙兒,甜美可人。

她不驕縱,顧惜人,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他一直很喜歡她,作為一個舅舅。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有可能成為他的妻子。

外甥女和妻子,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角色。如同茉莉與芍藥,一個觀之可親,一個掬之秣艷。不是可以等同的。

他永遠無法想像,他會有想要熱烈親吻,愛撫阿嫣的衝動。

這場尷尬的姻緣,阿嫣是否知情,他不知道;是否懂得,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從此之後,在面對她的時候,他會很尷尬,再也沒有昔日的親昵自然。

「長騮,」劉盈嘆了口氣,吩咐道,「朕就不過去了,你代朕去看看她吧。嗯,她在未央宮靜養的日子,吩咐宮人盡心伺候著。」

「諾。」長騮也嘆了一聲。

懷蘭閣。

珠簾將閣內遮出一個陰翳的空間,張嫣擁衾而坐,神色古怪的問道,「皇帝舅舅不過來么?」

「陛下政事繁忙,就不過來了。」長騮嘆了口氣,面不改色道。

他一直對張嫣很有好感,如果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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