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75章 胡書

橫城門外,一輛駟馬車緩緩停下。

「侯爺此去長安,定能成就一番功業。」車中,中年文士拱手道。

「郭先生,」劉仲不以為意笑笑,「我才能平庸,只盼家族平安,子孫福澤綿延,哪敢妄言什麼功業,先生說笑吧。」

郭潛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麼,終究嘆了口氣,放棄。

馬車進入城門,駛在章台街上,在與香室街交匯之處,忽有一輛大車打橫里趕來,御手吁的一聲勒住馬,喝道,「這是齊王入朝車駕,來者請速避讓。」

劉仲掀簾喊問道,「是肥兒么?」

不多時,齊王劉肥尷尬的下了那輛華麗馬車,上前拜見。

雖然劉仲此時只是徹侯,但論輩分卻是劉肥的親伯父,漢以孝治天下,縱然劉肥是齊王,與伯父在街頭相遇,也只能是身為晚輩的劉肥避讓。

入潛邸之時,劉仲慨嘆道,「多年未來,這長安城,可比從前熱鬧多了。」

「是啊。」郭潛微笑道,「但願,能一直這麼繁華下去。」

惠帝二年·冬十月·朔日。

夜漏未盡七刻,宮中便鳴黃鐘大呂,舉行歲首大典。天子在未央大朝前殿接受百官公卿祝賀,三公、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六百石,四百石官員著皂衣配綬魚貫而入,黑壓壓的站滿殿廷。二千石以上上殿稱萬歲。於是天子舉觴御坐前。御史大夫趙堯奉羹,內史杜恬奉飯,奏食舉之樂。百官受賜宴饗。

合陽侯劉仲上前拜道,「臣於新豐植得新黍,此來長安,新取倉中一束,特奉於陛下品嘗。」

中常侍韓長騮便下階接過,奉於皇帝面前。

劉盈撫摸著金黃色的黍束,笑道,「詩經有云,『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合陽侯為國潛心研究植黍之術,實應嘉獎,今特益其食邑千戶,另置搜粟都尉一職,為內史下屬,除許襄為搜粟都尉,協助合陽侯在京畿地區試種黍禾,專司種種提高黍產之法。」

「這——」劉仲一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道,「陛下,臣才能平庸,只會種田,不會為官啊。」

「合陽侯這是謙遜了,」劉盈微笑道,「能將黍禾畝產從三石提高到近十石之人,豈能是庸碌之人?」

他下階親自鏟起劉仲,道,「農者,為天下之本。而此乃關係我大漢國祚千千萬萬代之事,若能成功,可活人無數。皇伯必莫推辭。」

劉仲囁囁無言,只得應承下來。眾臣亦山呼陛下聖明,愛民如子。

「思服見信如晤,自宣平別來,已半年有餘。」

張嫣伏在案前書寫信箋。

「別後君曾寄信來,言當日腌梅,時日足時啟開,色金黃,鮮甜如蜜,特隨箋附捎小瓮。嫣心甚喜,然而梅子在路上耽擱甚久,已然酸黑不能嘗,實憾之!」

離開宣平之後,張嫣與孫寤一直有書信往來。那個巧笑倩兮的少女,在及笄禮上,被贈予了思服這樣的表字,源自於詩經首章《關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宣平有好女的名聲漸漸傳出後,不少鄉紳貴胄慕名上門求親,孫縣長為她選擇了城父侯尹恢的次子尹謹。於是孫寤亦只能坐守閨閣之中待嫁,無聊之餘,更加頻繁的與張嫣書信往來,詢問長安熱鬧之事。

「長安實是熱鬧之地,歲首大典後,合陽侯與許都尉在三輔內擇良田,造耬車,水車,漚種以植。行牛耕,耦犁,輪種之法,至夏,黍苗長勢喜人,長此以往,或到秋日成熟之季,真可增產數倍。則實為天下百姓之福。」

將信箋用封泥塗了,命小廝送往驛站,張嫣嘆了口氣。

有些熱鬧看起來盛大歡喜,說的人喜歡,聽的人開心,有些熱鬧卻透著辛酸,只能埋在心中悄悄咀嚼。

去年呂后壽辰之上,張嫣遇見齊王世子襄,此後她一直極力說服呂后,自己對劉襄並無好感,不願締結姻緣,魯元倒是心疼女兒,意有鬆動,呂后卻只當這是她小孩子脾氣,不懂世事道理,不以為意。

然而,年後,劉襄流連於章台街,更是迷戀一名名叫曼娘的女子,與故周呂侯之子呂嘉大打出手。北軍中尉戚鰓趕到的時候,二人正互不相讓。戚鰓大感頭疼,只好息事寧人。

消息傳到呂后耳中,呂后勃然大怒。

「劉襄實是輕薄男子,」呂后森然道,復又彎腰柔聲道,「阿嫣,咱們不要他了。劉襄此人實是配不上你,他日,阿婆再為你找一個好夫君。」

張嫣心中大鬆一口氣,笑道,「多謝阿婆好意,只是嫣兒還小,還想多陪阿母幾年呢。」

放下了與齊國聯姻的打算,呂后便齊王劉肥,便不如之前親善。

冬十月,太后於長樂宮設家宴,宴請齊王劉肥。因為是燕飲,劉盈便敘家人之禮,因劉肥為兄長,讓了他上坐。劉肥自忖與皇帝為兄弟,當年與呂后亦有母子之誼,便未曾謙辭坐了,呂后見了大怒,命人為齊王斟酒,欲行加害。劉盈覷破了母后的心意,一時悲憤,竟搶過了酒盅,願代兄長飲之。

呂后大驚,慌忙起身撒了皇帝手中酒盅。

那一天,魯元回到侯府,手都是抖的。

「阿弟的眼睛是冷的,」她道,「那個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是真的打算把那盅鴆酒給喝下去。敖哥,你說,」她投到張敖懷中,「怎麼我的母親和弟弟就走到這個地步了呢。」

齊王佯醉出長樂宮後,憂懼此行如同趙王如意,不能再出長安。他的內史王界勸他道,「太后只有陛下與長公主一對子女,今王爺有七十餘城,而長主名下僅有數城為食邑。王爺若將一個城郡送給長公主做湯沐邑,並尊公主為王太后,太后心裡高興了,則王爺可以免去此難。」

劉肥從其言,上書呂后,願將城陽郡送給魯元,同時尊其為齊王太后。

知道了劉肥的意思,呂后果然欣喜,魯元卻大為驚恐。

「我有數城食邑,已經足夠使用,不需再多城邑。而齊王為我長兄,若尊我為太后,豈非乖戾倫常,此事必不可為!」

隔日,有齊王使到訪宣平侯府。

「長公主心地善良,我家王爺銘感。只是倫常再重,不及性命,王爺想平安出長安,還請長主成全。」

張嫣就那麼看著,魯元一瞬間灰心不少,最後艱難的點了點頭。

齊王即刻辭別皇帝,返回封國。此後五年,從未入朝長安。

劉肥離開的時候,劉盈並沒有去送。

但是,這終於,算是一回他成功的保護了自己想保護的人吧。

「娘子,娘子,」院外忽有人喚她,是荼蘼的聲音。

「怎麼了?」張嫣推開支摘窗問道,「也不看看你都什麼歲數了,還這麼喳喳呼呼的。」

十四歲的荼蘼氣喘吁吁的停在窗外,一手撐著欄杆,抬頭道,「剛才小廝去驛站送信,聽說,匈奴的那個啥帽子單于。」

「是冒頓單于。」張嫣好笑糾正道。

「哎呀,管他什麼單于,」荼蘼大叫道,「那個單于他送來了一封國書。」

那封一尺一分長國書用紅纓繩扎著,靜靜的躺在托盤之上,由小黃門捧著,送到了未央宮中。

「冒頓這是什麼意思?」宣室殿中,劉盈挑眉問道。

自須平長公主亡後,漢匈兩國邦交一直不冷不熱,秋冬之際,匈奴水草不繼,便常通過打劫大漢邊城來補給。雙方毎有拉鋸,卻都不想觸發大戰。

而這次,冒頓寄國書過來,卻不是遞給皇帝劉盈,而是指名道姓交給居於長樂宮中的太后呂雉。

蕭何含蓄道,「未看過國書,臣等也不知道。不若陛下稟過太后之後,拆閱國書,見書之後,臣等再商議便是。」

雖然因為齊王之事,惠帝對母親還心有芥蒂,但遇到國事還是不敢怠慢,便攜國書前往長樂宮。

長信殿中,呂雉咳了一聲,微微笑道,「哀家哪裡猜的到冒頓的意思。雖然說是寄給我的,但我與陛下母子一體,更何況漢匈之交乃國事,此乃國書,陛下即為一國之主,便請替母后拆了吧。」

劉盈唇角淡淡抿出一個弧度,解開纓繩,一瞥之下不由變色,復一字一字讀了一遍,竟氣的面色發黑,手腳冰涼,「啪」的一聲,將冒頓的國書狠狠的拋下,怒道,「他冒頓欺人太甚。招相國蕭何,太尉周勃,舞陽侯樊噲等大將入宮。」

呂后不由有些訝異,她這個兒子從來都是脾氣好的像聖人似的,國書之上究竟所書何事,才能將他氣成這個模樣?於是使眼色讓蘇摩將國書拾起,展開閱看:「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那個草原上的君主字跡粗草豪放,用語雖斯文彬彬,語氣卻輕薄,用意褻曼,竟是赤裸裸的調戲於自己。

她哼了一聲,將指甲深深的掐在掌心。

大漢國母竟被一胡服蠻夷赤裸裸調戲,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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