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73章 辟疆

她再度仔細打量著這個惠帝時期史上有名的男寵。

平心而論,這個少年長的很漂亮。他的漂亮和如意的漂亮並不相同。如意的是一種精緻,團團的孩子氣,與人可親。而閎孺的漂亮是一種柔弱,與人可憐。

張嫣看著他的眼神有點複雜。

如果沒有意外,這個侍中郎官,將成為皇帝舅舅寵信之人,入佞幸傳,與惠帝的名字捆綁在一起,一直流傳下去。

在她的注視下,閎孺有些疑惑,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並無不妥,於是問道,「張娘子,孺可是有什麼不對?」眼神微微茫然而羞赧。

「無事。」張嫣嘆了口氣,移開了目光。

有漢一代,將狎戲孌童當做平常事,上層權貴諸侯在府中豢養一二個男童,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並不會讓百姓覺得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可是,張嫣將那個漂亮少年和劉盈聯繫在一起想,不由得打了個顫,手臂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她無法覺得平常啊。

「長騮,」張嫣落後了一步腳步,回頭對御前總管道,「適才那個閎孺,如今任何職?」

「唔,」長騮答道,「他是長安郊縣良家子,特闢為侍中,在相國官署行贊導之事。」

那麼,皇帝舅舅偶爾去相國官署,還是有可能會遇到他了?

「你,」她用手指扣著衣袖,想了想道,「想個法子將他遣開,讓他沒有機會見到陛下,可成?」

「怎麼,」長騮訝異道,「他有什麼不妥么?」

「那倒沒有,只是……我總有種不好預感。」

這算什麼理由,長騮微有不滿之色,只是想到今日皇帝受她恩惠,自己心中正感激,不好連這點薄面都不給。

她欲上宮車,忽回頭道,「不如——」

復又氣餒,「還是算了。記得,不要對他太打壓。」

長騮無法懂她的反覆無常,站在道上微笑目送宮車遠去,回頭吩咐道,「明日起,讓閎侍中去天祿閣掌故圖書卷拾遺補缺。」

「諾。」

宮車之中,張嫣將手垂放在膝上,隨著道行顛簸。其實,她還是對閎孺有些不放心,只要他還在未央宮中,劉盈總還是有可能撞見他的。適才,她本來是想尋個借口奪了閎孺的侍中之職,遣出未央宮,也好一了百了。然而這卻不是長騮這個御前主管能做主的了。一瞬間她有一種衝動,借著呂后的名義行事,那麼一切倒也簡單。

只是,她方方奉勸過劉盈,要在未央宮中加強皇帝的權威,來對抗呂太后。轉瞬卻連自己都仗著呂太后在未央宮越俎代庖,那未免心口不一。

甚至,她警醒自己,是不是在心中,自己也隱隱默認了這個事實,在皇帝所居的未央宮,呂太后的權威暢通無阻無所顧忌。

那麼,她掬了掬髮鬢,盡人事,聽天命吧。

「病」了整整一季的皇帝終於痊癒,朝堂之上,三公九卿再拜起身後,看著高坐於上的皇帝,井井有序的商議國是。

廷議之後,劉盈單獨留下了蕭何。

「這些日子,辛苦蕭相國了。」

「呵呵,為國效力,老臣怎敢言辛苦。」蕭何掩袖咳嗽了幾聲,聲音略略衰頹。

「怎麼,」劉盈關切道,「相國身子不好么?」

蕭何略有黯然,「從入了秋,就一直有些不好。不提老臣了,倒是陛下,大病初癒,還要好好將養。」

劉盈面上顯出微微尷尬來,道,「朕知曉。」

蕭何暗暗打量皇帝,見他的眼光清亮,恢複了初登極之時的銳氣,心中大慰,笑道,「如此,就好。」

劉盈放下手中奏章,「相國既身體有大礙,開年初的上計,諸事繁瑣,還是請人代勞為是。待相國病癒,朕還要繼續倚重。」

「多謝陛下眷顧。」

「那麼,蕭相國覺得哪位卿臣適合統領上計事宜?」

「淮南相張蒼細心穩重,可堪此任。」

「張蒼么?」劉盈扣了扣案,搖頭道,「不行。淮南王尚年幼,須得能臣輔佐,才能安定淮南。」

蕭何微微苦笑,這個皇帝,倒真是友愛兄弟到了一定地步。「只是,以張蒼之能,只放任於地方,實在可惜。」

「過幾年再說吧。」

出宣室的時候,蕭何忽然回頭,遙拜道,「陛下大病康愈,文武百官都極欣慰。」

劉盈怔了怔,笑道,「朕知道了。」

蕭何是在告訴他,對文武百官而言,皇帝,和太后,是不一樣的。

太后,因為是皇帝的母親,所以尊貴。但是,這個大漢的主人,畢竟是皇帝而不是太后。

他們冀望皇帝能夠掌握實權,而不是太后領國事。

如果終有一日,帝權與後權無法避免的產生衝突,那麼,朝官會站在皇帝的一邊。

皇權尊貴無比,可是朝臣也有朝臣的選擇,曾經,他們摒棄了戚夫人而選擇了呂皇后和太子。那麼,如今他們再度選擇站在劉盈一邊,而對抗長樂宮中的呂太后。

因之前荒廢朝政太久,各地的奏章在宣室殿中的書案上堆成了厚厚一座小山,劉盈埋頭讀閱,忽的心情激蕩,摞下手中竹簡,大聲喚道,「張偕。」

「陛下。」張偕上前參拜。

「歲首大典一過,你去相國府襄助蕭相國主持上計。」

「陛下,」張偕怔了怔,不情願道,「臣身無寸職,無法服眾。」

劉盈搖頭道,「若只是官職之因,還不簡單?朕可立即除你為中大夫。」

「怎麼?」他睨著陷入沉默的張偕,淡淡道,「還是,你想任這個默默無聞的侍中一輩子?」

「朕記得,」他忽道,「還有半個月,你就要加冠了吧。」

張偕再拜道,「是。」

男子滿二十加冠,以顯示成年。到元年秋九月,正是張偕的二十周歲生辰。

「留侯有無給你取字?」

「尚未。」

「那麼,」劉盈忽的一笑,「朕給你取一個字吧。」

「陛下。」張偕終於愕然,哭笑不得的喚道。

一般上來說,男子的表字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長輩撰取,似張偕長兄張不疑的名字,便是由高帝所賜。雖說由皇帝賜字,是一種榮耀,但是,劉盈到底如今才十八歲,比張偕還要小著兩歲,他自己還沒有加冠呢。

他於是心裡惴惴,心中祈禱著這個終日扮老成穩重,難得露一次少年頑皮心性的年輕皇帝不要太出挑,給自己取個奇怪的表字。

那可是要跟著自己一輩子的。

劉盈取過錦帛,內侍上前磨墨,他提筆懸腕,很快書寫完畢,吹乾了之後遞給張偕,笑視道,「你要不要看看?」

張偕展開帛書,不由一怔。

那上頭書著兩個大大的篆字:辟疆。

惠帝的性子素來溫和,平素書法也便中正沖秀,這兩個字卻寫得凜冽無比,似有殺伐之氣。

一瞬間,張偕心中湧起熱血。

那是劉盈的志向。也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漢初最重軍功,而軍功之高,莫過於開疆闢土。劉盈期待著自己能夠為他的志向做前驅,立下開疆闢土,不世之功。

他霍的抬頭看向劉盈。

「留侯之位是張不疑的,」劉盈直視著他,承諾道,「朕不會改變。但是,朕希望你能夠憑著自己的才能,打下一個新的侯位來。」

「朕不會疑心張不疑,可是,朕要你,為朕,開疆闢土。」

九月,丁辰日。

有司遞上緇布冠,蕭何將之為他戴上,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拜畢,入東房更衣,復加皮弁冠,祝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三加爵弁,祝道:「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

冠禮結束之後,蕭何笑道,「辟疆,陛下對你期許甚重,你可莫要辜負皇恩才是。」

張偕再拜道,「諾。」

少年的時候,他也曾苦習擊劍之技,其後因種種挫折,改習風雅之事,在書齋研習文章,燕隱公子之名風動長安之時,他胸中的那腔熱血,卻是被雪藏了太久。

他回過頭,看到了兄長。

張不疑立於一邊,遠遠的望著他,眼神奇異。

那之中,有驕傲,有失落,有欣喜,也有怨恨。

他笑了一笑,走出宗廟。

原諒我,哥哥。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直視著張不疑的眼睛,第一次,沒有退讓。

我永遠敬你是我的兄長,但是,我真的不能因為你,放任自己的一生揮霍而過。

那一天,在宣室殿,陛下質問我道,你禮讓兄長,是孝悌了。那麼,你朋友的友愛與對國家的忠義呢?

我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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