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70章 急轉

「哦?」呂雉不經意笑道,「說來聽聽。」

「前些日子我隨陛下和阿嫣從新豐回來,路上遇到一個方士,看起來仙風道骨的,先前說起話來也有模似樣。」

殿上,張嫣含笑的嘴角一僵,頓時咳的驚天動地。

那廂,劉盈也狠狠瞪了樊伉一眼,道,「宮中御酒不醇,樊中將的嘴太閑是不是?」

只是如此一來,眾人反倒被勾起興緻,魯元笑道,「表弟莫怕,你只管說就是。這兩人要是對你有意見,你只管找我。」

「是,多謝長公主美意。」樊伉忍笑道,咳了一聲,刻意板起臉來,「那方士說,這位公子和這位小娘子面相甚好,將來有秦晉之緣。」

眾人靜了一靜,忽得轟笑起來。

事已至此,縱是咬落牙齒,張嫣也只得和血吞下,笑道,「表舅拿我說笑倒沒關係,要是呂家九姑姑聽到,可就不好了。」

呂雉喚張嫣過來,握著她的手笑道,「其實阿嫣容貌美,性子好,人又聰敏,若不是我的外孫女,我倒真的寧願她做我的兒媳婦。」

「母后。」劉盈尷尬喚道,聲音帶著一絲淡淡責難,其中的冰雪卻在這一趟笑聲中化了。

很好很好很好,張嫣在心中腹誹,枉她費盡心機搭這對母子和好的橋樑,結果卻將自己賠了進去,當做最後一道踏腳石,博君一笑。

雖然因為先帝喪期未過,長樂宮中不能大肆張燈結綵,呂后的五十歲壽辰依舊過的異常熱鬧,諸侯來賀,觥籌交錯,散場的時候,已是將夜時分。

席上喝了一些清酒,張嫣的腳步便有些虛浮。

宮車在御苑之前停下,她攙著母親的手正要上車,忽有小宮侍前來喚道,「長公主請留步。太后娘娘請張娘子過去一趟。」

張嫣眨了眨眼,將散落的一縷髮絲捋到耳後,露出被酒意染成微微的粉色的臉頰,笑道,「正巧,我想走一走路,吹吹風。阿母,嫣兒去去就回,你和父親可要等我啊。」

「這孩子。」魯元瞧著她的背影,無奈一笑。

「滿華,」夜色下,張敖笑盈盈道,「你不覺得,阿嫣每次喝了酒之後,都特別的可愛么?」

他望著妻子,久別之後,目光多情柔和,「就如你一般。」

「呀。」魯元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輕輕牽住張敖寬厚的手,臉卻漸漸紅了。

到了長信殿,呂后卻不在。似乎是大宴後一直都未回來。張嫣坐了一會兒,酒力發散,有些不耐,便起身道,「我沿著來路,去找找阿婆吧。」

入了夜的長樂宮,很是寂靜。

雖然早已不是大漢的政治中心,但是平日里行在長樂宮中,總能見來往的宮人,這一次,卻走了許久都沒有遇到人,白日里寬敞明亮的長廊,在夜色中卻像一個黑森森的洞口,奇異的顯出陰森來。兩名宮侍在前面掌路,燈籠灑下一圈一圈的光。

「哇」的一聲,烏鴉穿過長廊檐角,迅疾而過。叫聲嚇了一行人一跳。

「娘子,」解憂的聲音有些顫抖,「聽說烏鴉叫代表不祥,這長樂宮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啊。

「看你說的。」張嫣勉強笑道,「這兒是長樂宮啊。能出什麼事?」

就算是出事,也不會出在明面上。

張嫣心中亦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適才就留在長信殿中等阿婆回來了。

轉過長廊轉角,前面就是燭火通明的長樂前殿。張嫣呼了一口氣,拊掌笑道,「你瞧,這兒不就有人了么?」

再走了幾步,她自己也發覺有些不對了。

人,是有了,問題是,太多了。

重重衛尉軍執戟護衛之內,殿外人影蹱蹱。有永巷宮侍人服飾,以及常在呂后身後伺候的面熟宮人。

魚鱗甲校尉排眾而出,拱手道,「張娘子,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請即刻迴避。」聲音強勢中略帶一點急促。抬起頭來,竟是酈疥。

「這是怎麼了?」她沉聲問,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祥預感。

殿中忽然傳來女子慘笑之聲,「阿呂,願來世你為鼠來而我為貓,生生世世啖汝之肉。」聲音激憤中帶了一種刻骨的怨毒。

「賤人,」呂后怒不可遏,狂呼道,「來人啊,將她的舌頭給割了,看她還敢在這兒大放厥詞。」

張嫣的臉一瞬間變的雪白。

那是,那是——

戚夫人的聲音。

她的牙關咯咯打顫,她的身體簌簌發抖。她的理智拚命告訴她,應該立刻掉頭走掉,躲的遠遠的。她的腳卻僵硬的像陷在泥潭之中無法自拔,一步都無法跨出。

那一刻,她什麼都沒有想,只是一顆心陷入絕望。

一個血淋淋的人吃力的爬到殿門之處,伸出手來,想要夠住些什麼,卻只是徒勞,終於失望的放下。

「戚懿,」呂雉跟了出來,她的聲音充滿了奇異的亢奮,「你還記得么,那一年,就在這個地方,蠱惑先帝說要廢了我,你躲在他的背後,得意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今日吧。」

她順著戚懿的目光,慢慢望下去,看見張嫣,不由怔了一怔。

「啊,」她恍然笑起來,「阿嫣是過來找哀家的。」

「阿嫣,」呂后伸出手來,招道,「你過來。」聲音熱切。玄色衣袖缺了一幅,在夜風中招展。

彷彿如當初一樣,受到夢魘似的,張嫣一步步的走上長階。

「阿嫣,」呂后握住她的手,彎下腰來,笑的很暢快,「你看啊,」她指著戚懿,熱切道,「你不是幫阿婆罵她么,『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什麼都沒有付出的人,輕飄飄的一個笑臉,兩滴眼淚,就想拿走別人付出一切代價才得到的東西。』」忽然板面如冰,「『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握在呂雉手中的那隻手,輕輕顫抖。

直到走到近處,張嫣才看清戚懿現在的模樣。

她穿著一身湖水綠的華服,彷彿當年自己在長樂前殿初見,樣式精緻,卻已經襯不出當時的穠纖合度。一頭的青絲被人剃去,四肢帶著鞭打受刑的痕迹,狠狠的瞪著呂雉,口中咿咿唔唔,卻說不出話來。

「多麼美啊。」呂雉的面上現出一種病態的紅暈來,像是欣賞著一個由自己打造出來的藝術品,聲音迷戀,驀然轉為陰冷,「青絲,不要了,歌喉,沒有了,哀家看你還拿什麼來勾引男人。」

戚懿用盡全身力氣,吐出一口血水,呂雉猝不及防,正正的落在皇太后禮服之上。

「找死。」呂后暴跳如雷,大聲吩咐道,「張澤,替哀家將這賤婦的手足全部砍掉,將她那雙勾男人的眼珠子挖掉,戳聾她的耳朵,哀家要把她製成人彘,仍在豬圈裡,看她慢慢死掉。」聲至最後,漸轉怨毒瘋癲。

一時間,滿殿的人都顯出驚懼不忍之意來。

戚夫人口不能言,耳卻能聞,眼光在殿中轉了轉,落在了張嫣的身上。那一雙漆黑的雙眸,顯出懇求的意思。

張嫣點了點頭。

她驀然轉身,抽出酈疥腰中所懸之劍,刺入了戚懿的心臟,乾淨利落。

戚懿輕呼一聲,柔和的閉上了眼,唇邊尚余著一抹輕笑。

整個殿中安靜的連一根針落都聽的見,呂后厲喝的聲音也就分外明顯,「張嫣。」啪的一聲,打了她一個巴掌。

那一巴掌打的極重,一點都沒有留情,張嫣跌坐在地上,尚覺得耳邊嗡嗡的響。她轉身爬起來,跑出殿。

風聲在耳邊呼呼而過,萬籟俱靜,寬廣的長樂宮一片漆黑,唯有身後的前殿燈火通明,她卻偏偏像逃離猛獸一般的迫切的想要離開這裡。

從前的一些畫面浮過心頭。

東宮之中,陳瑚捂著心口神情驚惑,抓著她,渾身發抖,「你知道么?淮陰侯是生生被竹籤戳死的。聽人說,死後拖出屍首來,眼睛都在流血,還是睜的圓圓的。」

侯府小院中,呂伊放聲大哭,「哪個天生想害人了?……我也很害怕,還是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笑。她乾乾淨淨的看熱鬧,倒反過來怪起我來了。」

「啪——」呂后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她一聲痛呼,左腳一陣抽疼,只得停下腳步,卻原來是崴到腳踝,再也無力奔跑。

這是第一次,呂后直呼她的名字。

故太子婦開始為呂后不喜,也是從目睹韓信暴亡之日開始的吧。

小腿隱隱抽筋,她用力伸直腳背,減緩抽疼,啜泣出聲。

最後想起的,是《史記》上冰冷冷的字眼:

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輝耳,飲喑葯,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居數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孝惠見,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余不能起。使人請太后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故有病也。

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余不能起。

因病,歲余不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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