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67章 心知

「姐姐。」

娃娃聽到了聲響,回過頭來,看見了張嫣,愣了一會兒,歡快的喊出聲來。

「偃兒。」張嫣輕輕喊了一聲,忍住了欲墜的眼淚。

張偃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跑過來,投到張嫣懷裡,笑道,「我聽說姐姐今天要回來,就在這兒等著。等了好久好久,姐姐怎麼才回來呀。」聲音奶聲奶氣的,帶了些抱怨。

張嫣柔聲笑道,「是姐姐不好,姐姐要是早知道偃兒在這兒等著,就是飛也要飛回來的。」

這一刻,親情讓張嫣心中滋生勇氣,她將弟弟抱在懷中,回過頭笑盈盈道,「舅舅要不要進來坐坐?」

「不了。」劉盈搖首道,放下帘子。

「朕該回未央了。」

魯元自矜身份,沒有出府等候,可是在見到久違的女兒的時候,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一夜,張嫣與母親同睡,「阿母真狠心,說是一個月就回來,卻一直都沒有回來。莫不是想要爹爹站成一座望妻石?」她打了個呵欠,在母親懷中抱怨道。

「你當母親不想回去啊。」魯元嘆道,「可是沒辦法,你外婆和你舅舅為了趙隱王之事僵的很,母親左右奔走,居中調解,根本離不開身。」

「阿母,」張嫣忽然問道,「戚夫人如今如何?」

「還能如何?慘的很。——如意死了,她也差不多瘋了。我遠遠的瞧了一眼,可憐的很,往日里那個寵冠長樂宮的寵姬,最後竟落得個這樣地步。」

「阿母——你恨戚夫人么?」

「要說不曾恨過,是假的。」魯元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只是瞧如今這個狀況,再多的恨也平了。」

「阿母,那你勸阿婆,放了戚夫人一馬,可好?」

「為什麼?」魯元奇異的看了張嫣一眼,「阿嫣,我發現,你對戚夫人母子的事很上心啊?」

「沒有的事情。」張嫣臉微微紅了,「嫣兒只是想起,當年阿母生弟弟的時候,戚夫人曾經向先帝求過情,先帝才答應讓阿爹往椒房殿陪你。」

「是么?」魯元沉默了一會兒。

「嗯。」張嫣點點頭,道,「女兒總覺得欠了戚夫人一個情,若是不能還掉,心裡難安。」

「這孩子,」魯元摸著她的青絲,嗔道,「若說欠情,該欠的也是阿母,哪裡輪的到你?」

此後數日,魯元攜張嫣姐弟入長樂宮見呂后,見到久違的外孫女,呂后很是開心,笑道,「可算是回來了。」

張嫣乖巧拜道,「嫣兒預祝太后壽辰吉祥,萬事順心。」

「好,好。」呂后開懷應道,吩咐宮人,「去未央宮請陛下,說是長公主母女都在這,請他午時到長樂宮來用膳。」

宮人領命而去,過了一刻鐘回來,稟道,「陛下說他在宣室政事繁忙,中午沒空過來,改日再宴請長公主和阿嫣娘子賠罪。」

「這孩子,」呂后揮袖拂落案前杯盞,氣的發抖,良久方苦澀嘆道,「他要和我賭氣到什麼時候?」若有所失。

「母后,」魯元見機,上前拍著她的背道,「你和陛下總是這麼僵著也不是回事,總當還要設法緩和一下才為是啊。」

「怎麼設法?」呂雉冷笑道,「他恨我鴆殺了他的寶貝弟弟,可是劉如意屍骨已寒,我到哪去還他一個弟弟?」

魯元頓了一頓,「趙隱王雖然已逝,永巷裡不是還關著一個戚夫人么?」

呂后怔了一怔,面色不變,指甲卻已深深的掐到了掌心中。

「陛下為人慈孝,戚夫人是趙隱王的母親,如今因罪被關在永巷,做舂米苦吏。若母后能赦免她的罪過,允她去長陵為先帝守陵。也就是為趙隱王全了孝義之情,陛下若知,自然會替趙隱王感念母后的恩德。」

「滿華,」呂雉厲聲喝道,轉頭盯著她,「你是我的女兒,卻也幫那個賤人說話?」

多年的風霜鍛鍊出呂后的威嚴,在她的視線下,縱然是一般男兒也未必抗的住這種壓迫。魯元卻毫不畏懼,依舊柔聲道,「正因為我是母后的女兒,才能這麼直言不諱。」

她溫柔而又堅定的看著母親道,「女兒是你的女兒,難道還不為你打算?母親,戚懿已經敗了,趙隱王的死,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懲罰。母后已經贏了,又何必一定要她的性命?你想想看,到底是兒子重要,還是一個戚懿重要?」

呂雉神色變幻不定,只覺得額上青筋突突的跳,不由得扶著自己的額,過往的記憶一幅幅划過腦海:小時候的劉盈,呀呀學語,跌跌撞撞的學走路,眼看就要跌倒,自己一把扶住,他忽然抬起頭來,張口喊了一聲,「阿母。」

那一年,她從楚營回到漢宮,戚懿跟在劉邦身後走出來,盈盈一拜,道,「見過姐姐。」

那一年,楚軍的鐵騎踏破豐沛寧靜鄉村,她一把將盈兒交給滿華,推他們出門,吩咐道,「找個地方躲起來,躲的越久越好。」

滿華滿心惶惑,拉著弟弟的手就跑。奔跑中劉盈不住的回過頭來,稚嫩的童聲一直在喊,「娘親。」

酒池之上,戚懿妖媚的笑著,她一步步走過來,輕吐檀唇,「皇后娘娘,你已經老了,老的沒有男人想再看你一眼了。你還霸著皇后這個位置做什麼呢?」

「啪——」

「母后——」

這是劉盈初登帝位的那個夜晚,告辭椒房殿之時,站在殿門之處,驟然叫起的聲音。

呂雉驀然間眼前有些發暈,撫額道,「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魯元也有些惻薄,嘆道,「母后慢慢想就是了。」

席上一時無言,張嫣左右張望,好奇問道,「怎麼不見五娘子,她回家去了么?」

呂雉哼了一聲,沒好氣道,「女大不由人,她如今,哪裡還記得家人啊。」

她愕然,正想在追問,魯元握了握她的手,怔了一怔,不再說話。

「也怪我之前忘了提醒你。」上了回侯府的宮車後,魯元端坐道,「以後不要在你阿婆面前提起呂伊。」

張嫣沉默了一陣子,問道,「呂伊,她,怎麼了?」

魯元嘆了口氣,「小伊她比你大兩歲,今年滿十二了。論起來年紀還小,但若要嫁人,也可以了。呂家如今門第高崇,為子女擇婚配對象,在門第人品上都是有一定標準的。阿伊本身也是眼光極高,卻不知為何,偏偏看重了一個廷尉府的小吏,要死要活的要嫁他。你二舅公和阿婆現在還氣著呢。」

車帷簾一抖一抖,許久之後,張嫣吁了口氣,「這樣啊。」聲音淡淡。

「那個小吏,人怎麼樣呢?」

「韓幄的祖父是戰國時楚國貴介。大漢興建,其父因餘蔭得賜爵,為右更。」

漢承秦制,設二十等爵,最高為徹侯(武帝年後因避諱改為列侯),張嫣的父親張敖即為徹侯,領一縣封邑,封地稱國,受命於所在郡守。

而右更只為其中第十四級,受宅82,田82頃,歲俸七百石。在權貴如雲的長安,實在是排不上號,也難怪身為長公主的魯元嗤之以鼻了。

「不過好在,」魯元若有所思道,「性子倒是老實。呂伊若真的嫁過去,不會吃虧。」

整個長安城,沒有人懂,那個深受呂太后寵愛的呂家少女,為何看中了這樣一個平庸的少年,為此不惜得罪家人和太后,甚至迫不及待,連等到成年都不肯。

可是我懂。

一剎那間張嫣的鼻子有點酸。

她想起故太子婦薨逝之夜,呂伊逼死羨荷之後,對自己喊道,「我討厭死這座宮城了。」

這個心思靈透的女孩平日里一直在微笑,在人前完美的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可是在聰敏的表面下,她藏起了自己的一顆敏感的心。

因為藏的太久了,所以一旦找到發泄的時機,才會失控如斯。

呂伊無疑是聰敏的,理智的,但是同時,她也是偏執的。她不是呂后,她生命里遭遇的挫折太少,才會將自己的小心事當成搬不開的山。呂后教了她審時度勢,教了她權謀算計,但是,她忘記了教她,怎麼放開自己的心。

甚至不能怪呂后藏私,因為在這一點上,呂后自己都沒有學到足夠。

可是呂后有自己必須要保護捍衛的東西,所以她可以忍受一切苦難,繼續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而呂伊沒有,所以她可以任性的想要拋掉自己的道路,想要尋求一個心靈的解脫,而不惜否定掉自己的前半生。

在身為妾侍的母親去世之後,她不惜拋掉呂后的歡心,家人的看重,同齡人的欣羨,一切的一切,只為實現心中最真切的願望,遠離那座束縛她的黑色宮城。

一瞬間張嫣有一些搖擺,如果在當日,自己肯告訴她呂后對她的看重,呂伊的心會不會柔和一些,成長的途中會不會少一些偏執?

可是不。

她挺了挺腰。

每個人犯錯,都要付出代價。誰都不是誰的聖母,自己的路,便要自己來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