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65章 重逢

長安東郊寬廣的軹道之上,遠遠的揚起風塵,一輛駟馬車緩緩從遠方行來。

十二三歲的小廝周兒迎上前,揖道,「一路勞苦,請到傳舍歇一宿。」

中年男子從馬背上翻下來,吩咐道,「將馬兒牽去餵飽,再將上房收拾出來,我家貴女要歇用的。」

這年月,大家貴女單獨出行倒是少見,周兒訝異的瞧了一眼停在後頭的軒車,車身以玄漆所系,極是寬敞,車後玄色旗帛在風中飄展,上繪飛魚,和著清脆的鸞鈴央央。

不知是哪家諸侯的女兒。

周兒在心中暗忖。

「對不住了,爺,」他麻利道歉道,「若是平日,傳舍自然空著上房侯著貴娘子。只是,您瞧,」他笑的燦爛,「太后壽辰在即,各方諸侯都趕著來長安慶賀,咱們實在是沒法子。」他放輕了聲音,「如今,上房已是為齊王遣送賀禮的使者住著呢。」

「沒輕重。」張礎微微慍怒,「區區一個齊王賀使,也值得你委屈我家貴女么?」

周兒陪笑道,「那是。」話風一轉,「只是這賀使不是一般人,是齊王的小舅子,駟家的公子。」

看車上旗幟,這家人不過是諸侯女眷,大漢的諸侯不知道有多少,而諸侯王卻只有有名有姓的幾個,都是高帝皇親。

張礎冷笑道,「那就更不該了。駟公子既為賀太后壽,又如何能讓太后的親外孫女住下等房?」

周兒很是吃驚,遲疑道,「貴女是?」

張礎傲然一笑,「宣平侯長女,天子之甥是也。」

洗去了一路風塵,張嫣換了寢衣出來,正好荼蘼也端了剛熬好的杏仁粥進房,張嫣嘗了一口,贊道,「火候正好,入口即化。岑娘的手藝越發精進了。」

「娘子,」解憂推門進來,笑道,「駟公子在外頭求見,要不要見一見?」

「不了。」張嫣打了個哈欠,搖搖頭道,「我累的很。」遠的不能再遠的親戚,見了也沒什麼意思。

解憂一笑,出院門對駟鈞道,「我家貴女說,駟公子的心意她領了。只是她剛剛梳洗,不宜見外客,還請公子體諒。」

駟鈞諾諾應了,轉回房中,方恨聲道,「不過是個黃毛丫頭,輕狂什麼?等日後……有她好看的。」

「公子這話不該。」房中謀士搖了搖頭,「如今呂太后勢大,宣平侯既是她的女婿,雖只是小小諸侯,明面上也不可慢待。只是,」他的聲音透著陰冷,「他們根基淺,若一日那位塌了,也就不除自毀,你又何必在意?」

張嫣自幼有擇席的毛病,翻來覆去直到半夜才睡著,第二日醒來,天光已經亮的很了。聽得房外有動靜,卻是傳舍送熱水進來,一笑揚聲喚道,「進來。」

咔嗒一聲,周兒忐忑推門而入。

聽老人說,這位貴女是魯元長公主之女,當今天子嫡嫡親的外甥,矜貴無比。

公主的女兒會長的是什麼樣子呢?他想了一夜,卻沒有想明白。

甫進屋,他便聞到一陣馥郁甜香,壓的不自覺的低下頭去。然後聽到軟軟的腳步聲,鵝黃衣裳的女孩吩咐道,「將水放在架子上吧。」吃了一驚,驀的抬頭,眼前女孩約莫十一二歲,不過和他一般年紀,清艷無雙的容色令人目眩神秘。

「傻小子發什麼呆?」解憂斥道,「放下水就出去吧。」

「呃——」周兒回過神來,手忙腳亂的放下銅盆,心中又是尷尬又是欣喜,不知出於什麼因緣,想要討好這個漂亮的不似凡人的女孩兒,磕巴道,「舍下已經做好早飯了,我給你端上來可好?」

解憂與荼蘼對視一眼,都偷偷笑了,荼蘼沒好氣道,「我家娘子吃不慣外食,煩小哥費心了。」

周兒頓時面紅耳赤,尷尬不已,不知進退。

張嫣瞧著他的神情可愛,一笑,執起一邊果盤中的新鮮橘果,喚道,「哎。」

「嗯?」周兒不知所措的回神。

「這個給你。」她將橘果遞到他面前,左邊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兒。

周兒傻傻的接過,只覺得遞過來的這隻手纖秀白膩有如老人常說的白玉,待糊裡糊塗退出去後,才一拍腦門,「哎呀,忘記了跟她說一聲謝謝。」

荼蘼解憂都笑彎了腰,解憂搖搖頭道,「娘子,你又逗傻孩子了。」

張嫣撲哧一笑,任由二人靈巧的手為自己結起鴉髻,道,「再過半天,就可以進長安了吧。」

進了長安,就可以見到阿母了。

「吁」的一聲,張嫣翻身上馬。

「娘子。」張礎拱手勸道,「路上風大,張娘子還是進車裡吧。」

「不要。」張嫣意氣風發笑道,「一路行來悶死了,這會兒已經離長安很近了,能出什麼事?放心好了。」

張礎還待再勸,張嫣頑皮心起,驀的一抽馬鞭。

身下紅色駿馬嘶鳴一聲,撒蹄子往前跑去。

「娘子。」張礎大聲喊了一聲,氣急敗壞對護衛道,「還不快追上去護著娘子。」

她座下的紅馬是難得的名駒,當年高皇帝賜給宣平侯,又被張敖贈給了女兒,腳力超群,非一般凡馬可及,不一會兒就將護衛遠遠拋下,急馳了一小刻鐘,抬頭看,前面城池宛然,上書新豐二字。

她勒住馬,沿著澧水緩緩行走。

離上次來新豐已經過了一年,新豐比記憶中變的熱鬧,市肆中眾人叫賣,行人來來去去,可見繁華景象。

有孩子頑皮,用彈弓比射,一粒石子射中在馬腿上,駿馬受驚嘶鳴,張嫣吃了一驚,手忙腳亂的勒住韁繩,想要安撫下馬來,那馬卻已經向前沖了幾步,撞倒了一個來不及閃避的男子。

「對不住啊。」張嫣忙跳下馬來道歉,「你有沒有事?」

男子跳起來,一把握住張嫣的手臂,「對不住就可以了么?我若是被你的馬踏死了,你個小丫頭賠的起么?」儼儼然的酒氣噴到張嫣面上,酒氣盎然。

張嫣微驚,用力掙脫斥道,「放手。」

醉漢越發張狂,斜著眼睛看著她身邊刨了刨蹄子的馬,哈哈笑道,「既然是這畜生撞的我,你就將它賠給我吧。老子將它煮了吃一頓,也算報了仇了。」

「胡說八道。」張嫣惱的臉都紅了,「我根本沒有撞到你。」

「喲,小娘子不肯賠啊。」他打了個酒嗝,調笑道,「那就用你來換那匹馬,老子吃虧些,也就認了。」另一隻手就要摸到她的面上來。

冷汗涔涔的流下來,張嫣連忙躲閃,這才覺得後悔。講理的說不過橫的,清醒的鬥不過喝醉的。自己一時任性單獨跑出來,若是真吃了虧,縱然鑄進九州之鐵,也難書一個恨字。

偏偏滿街看戲的,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助拳。

饒是張嫣聰明伶俐,面對這種情況,除了尖叫幾聲,依靠體力掙扎之外,也沒有其他法子。

「砰。」剛勁的拳頭擊在醉漢的背心之上。

「欺負弱女子算什麼本事。」來人勾了勾小指頭,笑道,「來,來,剛才那拳就是大爺我打的,你若是有本事,就讓我也賠你啊。」

醉漢從地上爬起來,甩了甩頭,一身怒吼,撲了過去。

張嫣驚魂甫定,厭惡的甩了甩被那渾人握過的手腕,再去看,不由怔了一怔。

一年未見,場中的藍衣人雖然看起來又長高了些,眉毛更粗了些,容貌還是如從前一般,竟是樊伉。

她斷斷續續的聽說,在她離開的這一年中,樊伉行了冠禮,多了一個叫未期的表字。呂太后親信這個娘家外甥,命其為長樂戶將,拱衛宮廷。

那麼,既然樊伉在此,那麼和他同來的——

張嫣忽然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的跳聲。

她轉過身,順著樊伉來處的方向望過去,忽然就怔在那裡。

路邊食肆上,神情略顯焦急的玄衣青年從樓上趕著走下來。

——舅舅。

劉盈先是逡巡了她渾身上下,確認她不曾受傷,才將焦灼的神情收起,這才想起上次離京之時二人的疏離,微微尷尬,站在遠處靜靜的凝望著她。

一剎那間張嫣好像透過時光看見了一年前的自己,那個畏懼歷史上書寫的命運而強裝冷淡的彆扭女孩,用自己的手划下了圈住自己的牢。

一年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

說它不長,是因為相交於漫長的人生,彷彿一個彈指。

說它不短,是因為,只需要一個年頭,就可以滄海桑田。

她依舊不願意逆倫嫁給自己的舅舅,可是她學會了認清,這段婚姻,與彼此的情感無關。

就算他們依舊相交親密,只要面對那段也許在將來會推到面前的荒唐姻緣堅決的道聲不字,呂后又豈能真的牛不喝水強按頭,強逼著自己的兒子和外孫女結為夫婦?

反過來說,如果呂太后真的下定決心一定要促成這段婚事,她又豈會在乎舅舅和自己的關係是親近還是疏遠?

想通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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