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59章 殺士

東廂之中,石奮尚在為趙王辯護,神情激憤,劉盈滿懷耐性的聽著,忽然之間,見長騮一溜小跑的闖進來,尚在喘息,臉上神情也變了。

「怎麼了?」劉盈問道,不知怎的,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陛下,」長騮結結巴巴道,「趙王殿下他——。」

劉盈站在寢宮浴殿之中,看著池水中載沉載浮的少年,如意的面色安詳,似乎仍在微笑。

他的神色一時間有些木然。

怎麼能接受,早晨離開的時候他還生氣昂然,不過剎那,便天人永隔。

「回陛下的話。」宮人跪在一邊低聲稟道,「早晨太后命人賜趙王一盅酒,趙王喝過以後,就——」

劉盈忽然怒氣勃發,一腳蹬在他身上,斥道,「你們都是死人啊。就不會攔著人速來通報朕。朕養你們有什麼用?」

宮人倒地,不敢反抗,只囁嚅道,「可是,那是太后的意思啊。」

身為奴婢,他們豈敢反抗?

「母后,母后。」劉盈喃喃道,忽然轉身拂袖而去。

他一路急急的穿過未央宮,走上復道,直叩長樂宮。

「呦。」長信殿中,呂后微笑著轉過身來,慈祥笑道,「陛下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處理國事么,怎麼來我這長樂宮了?」

「朕想知道,」劉盈的面上帶著些許煞氣,硬邦邦的問道,「如意是不是你下令鴆殺的?」

「是。」呂后泯了笑意,答道,氣定神閑。

「母后明明已經答應過,放如意歸趙的,」劉盈驀的出聲質問道,「為什麼又出爾反爾?」

「因為我回來後仔細想想又後悔了,」呂后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答道,「這江山是我的兒子的,我不能容許任何人有威脅到你的可能。」

「朕已經決意廢黜他的趙王之位了,還不夠么?」

「還不夠。」呂后森然道,「他如今年弱,自然只能依靠你的庇護,對你千好萬好。但日後長成,焉知道他會不會記恨母仇,意欲報復?只要有一絲可能,我就不能放過。更何況,」她望著面前的兒子,銳利道,「陛下,你要知道,他劉如意畢竟是先帝曾經屬意過的儲君人選,若他日你有一朝行差踏錯,朝臣不免會想,若是當年由趙王當皇帝,一切會不會好很多?」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如此,我怎麼容得了他?」

「可是他現在並無反意。」劉盈大聲道,「僅憑這麼些可能,就誅殺一個諸侯王,母后,你是不是太過分了?」

「等他反了,一切就晚了。」呂后冷笑道。

「好了,陛下,」她柔聲笑道,像安撫一個頑皮笑鬧的孩子,伸手遮住劉盈的眼睛,「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復生,你就不要再跟母后慪氣了。陛下,你要知道,母后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她這個兒子一向很聽話,縱然對自己有不滿,總是最後心甘情願的接受。呂雉一向知道。

然而這次她失算了,劉盈後退起身,避過了她的手,抬起頭來,眼中有著深重的排斥,問道,「母后,你若真是為了我好,為什麼不問問,我是怎麼想的?」

她的手一僵,若無其事的放下,冷笑道,「笑話,我若明知道你想錯了,難道還眼睜睜看著你錯下去,而不拉你一把?」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劉盈針鋒相對道,「母后你就一定是對的么?」

「那麼,」呂后冷下聲音來,「陛下是在怪我了?」

「兒子不敢怪母后。」劉盈木然揖道,「只是兒子要母后知道,」

他頓了頓,慢慢道,「母后殺了如意的同時,也就親手殺掉兒子心中的母后。」

「你,」呂雉渾身顫抖,指著立在殿下的親兒,暴怒道,「這就是你想對母后說的?」

劉盈失神不答。

「你給我滾,」呂雉喝道,轉過身不再看他。

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站在長信殿門之下,劉盈回過頭來,面色慘淡,再看一眼母親站在殿上的背影,悠然間,想起幼年時鄉野間的往事。

那時候他才六歲,赤著足在田埂間玩耍,不覺誤了時辰,於是母親出來尋他。

鄉野間的記憶,早已在他登上帝位之後,漸漸淡去。此時看著母親穿著太后莊嚴的禮服背影,竟然無端的又浮現在心頭,清晰彷彿昨日。

「陛下。」長騮侯在殿外,膽戰心驚的看著劉盈甩袖從內大步走出來。

「回未央宮。」劉盈道,面無表情。

他低低應了個「諾」字,大氣都不敢喘,天子鑾駕上前迅速,伺候著皇帝上了輦車。

接連未央長樂兩宮的復道之上,燃著庭炬。經過庭炬的時候,劉盈喊了一聲,「停車。」

他看著火光,出了一會兒神。

「陛下,」長騮在一邊,小心的問道,「您這是?」

他微微一笑,從懷中抽出那份黜趙王為邯鄲侯的詔書,扔進火光之中。

竹簡高高的拋出一條弧線,落在火中,蓬的一聲燃燒起來。

「走吧。」

他想起那一日如意剛剛回來,他們同登宮車,也是從長樂往未央,那時候,春光方好,那時候,如意的面容鮮活。

那個玲瓏如玉的男孩子就這麼在他身邊悄無聲息的死掉了,劉盈打了個冷戰,他一力要護他,卻最終護不住他。

「陛下,到了。」長騮輕輕稟道。

夜色中,許久之後,他輕輕嗯了一聲,舉步下來,「長騮,」他吩咐道,「你讓人去查清楚,當日趙王遇害,是誰報的信,又是誰執的鴆酒。」

他的眸色一片發寒,長騮輕輕的打了個冷顫,低首應道,「諾。」

漢惠帝元年夏,以諸侯王禮葬趙王如意於藍田,謚隱,是為趙隱王。

楊力士趾高氣揚的走過東市大街,他如今身家已有千貫,說起話來底氣也粗了些,走進瓊陽食肆,腆著肚子吩咐小二道,「最好的酒菜,給我上上來。」

忽聽得身後有人問道,「你就是楊力士么?」

他詫異回頭,笑道,「正是本人,你們是……?」

話音未落。來人一聲冷笑,他只覺得腦後一痛,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手足俱被縛住,他發現自己口中塞著麻布,不得出聲,似乎是蜷在一輛前行中的輜車中,車輪碌碌作響,外面依稀可以聽見人潮之聲。

過了一會兒,人聲稀少起來,又走了小半刻路,這才停下,車門哐當一聲被掀開,皂衣人冷著一張臉將他提溜出來,扔在地下,四周早已遠離官道,荒郊野地,草樹相接,想來來人已是將他帶到了橫門之外。

玄色絲履從一邊走過來,停在他的面前,綉紋精緻,來人端詳了他甚久,清冷言道,「將他身上的繩子解了。」

口中的麻布被取出來,楊力士終於出了一口氣,質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可知道我可是太后的人,敢這般對我,不要小命了?」

那人微微一笑,旋即復平唇角,「便知道你是太后的人,才請你來這兒的。」

他森然問道,「我只問你一句話,趙王飲的鴆酒,是你親手灌下去的么?」

楊力士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他驚疑抬首,端詳面前少年,玄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氣質溫秀斯文,卻偏偏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氣勢與殺意,鳳目斜挑,竟與前些日子自己在長樂宮匆匆一瞥的呂太后有數分相似。

他的牙齒上下交顫,咯咯作響。

他已經能猜出來人究竟是誰了。

「是或者不是?」

楊力士忽然瘋了似的叩首,「陛下繞命,陛下饒命,小的只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本心沒有要加害趙王的。」

劉盈目佌欲裂,一腳踹在他胸口,怒斥道,「不過是小小宮奴,竟敢謀害大漢諸侯王,以下犯上,以奴欺主,其罪當誅。」

他那一腳毫無留情,力氣很重,楊力士被他踹的仆倒在地,生生撲出一口鮮血來,不敢擦拭,連連求饒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小人不是存心的。」

劉盈扶著身邊樹木,大口大口的喘息,想起浴池中如意慘死的面目,只覺心中驚濤駭浪要將自己掀翻過去,不能平息。

「陛下,」長騮立於他身後,眸色同情,輕輕問道,「請節哀。」

他點點頭,閉目道,「回去吧。」

「諾。」御參乘應了,問道,「那陛下,這個人怎麼處置?」

劉盈轉身打量楊力士,見他臉色已經漲成了豬肝色,一雙三角眼小心翼翼的望著自己,見了自己回頭,連忙又低下頭去,醜態令人作嘔。復想起如意就是喪生在這樣一個人手中,怒火又熊熊燒起,一把抽出身邊侍衛腰中劍,斫向地上之人。

楊力士慘叫一聲,鮮血大片大片的噴出來,地上,臃腫的身體從腰中生生的分成兩半,氣一時還未絕,楊力士撐著手爬行了幾步,抬起頭惡毒道,「小人不過奉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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