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58章 抱頭

如意低頭看手中團扇,用齊地羅紈所制,料子雖上好,在皇家而言,也不是難見。

「扇子本身雖無特別,特別的是送扇子的人。」長騮輕聲笑道,「王爺不知,這柄團扇是魯元長主家的阿嫣娘子親手制的,從宣平飛馬送來,陛下自然要看重些。」

「哦。」如意恍然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去年夏天裡,阿嫣是送了一把團扇子到邯鄲,我不過拿來扇扇風,不會就扇壞的。就是真扇壞了,我那還有一把,到時候賠給皇帝哥哥就是了。」

長騮笑容一滯,微微現了點苦意。

劉長這年才七八歲,正是精靈古怪的時候。隨著劉盈回來,瞧著如意眼睛好奇問道,「三哥,趙地好玩么?比諸長安如何?」

如意怔了怔,笑道,「各有各的好,可是在我心中,永遠比不上長安。」

「皇帝哥哥,」他抓住劉盈的衣袂,輕輕喚道。

「怎麼了?」劉盈回過頭來,好奇問。

「我想見一見我母妃。」他說,抬頭望著劉盈,眼神澄透。

夏風吹過破敗的門戶,看到永巷中那個褐衣蓬頭舂米的背影,如意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昔日嬌美如花的母親。

「母親。」他輕輕喚道。

戚懿渾身一怔,頓住了手中動作,不敢置信的慢慢回過頭來。

「如意,」她喚著兒子的名字,眼淚順著雙頰流下來,「哦,不不,」她無助的理著自己參差的短髮鬢,掩飾狼狽,笑道,「你看母親這會兒,」眼睛卻漸漸亮起來,「如意你是來接母親去趙地的么?你等等,母親換了衣裳就跟你走,來人啦,來人啦,」她高聲喚道,「我兒子來接我了,將本夫人的從前的衣裳拿過來。」

如意不堪承受,扶著闌干慢慢的滑跪在地,輕輕哭泣。

「怎麼了,如意?」戚懿受到驚嚇,驀的停下來,小心翼翼的問道。

「母親,對不住。」如意費盡了全身力氣才能說出這幾個字。

「我如今連自身都難保全,暫時還不能接你去趙地。」

戚懿慢慢睜大了眼睛,茫然道,「你不是趙王么?趙王是諸侯之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什麼,沒有辦法接我過去?」

「我——」如意忽然哽咽,他該如何與自己這個不懂世事風霜的母親解釋,當疼愛他們母子的父皇逝去之後,在呂太后的強勢下,年幼如他,趙王的王位其實不值一錢。

他嗚咽一聲,忽然衝出去,砰的一聲跪倒在侯在外面的劉盈面前,連叩三個頭,道,「皇帝哥哥,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向太后求情,放我們回趙地吧?」

劉盈尚未答話,忽聽得永巷外傳過來威嚴的女聲,「喲,趙王是埋怨我待客不周,想要告辭歸去么?」宮人推開門扇,呂太后扶著蘇摩的手走進來。

「阿呂老婦,」戚懿嘶聲道,「你是來看我們母子笑話的么?」

劉盈伸出去扶起如意的手立時一頓,面色變難看。

「母親,」如意回過頭去,看著戚懿,眼神中有著哀求。

呂雉呵呵一笑,不去理會戚懿,上前牽了劉盈的手,微笑道,「永巷這地方不潔,陛下沒事還是不要過來的好,」瞟了戚懿一眼,「免得有東西污了陛下的眼耳。」

「母后。」劉盈倦倦的一笑,「兒子累了。你放兒子一馬好不好?」

呂雉探究的看了看自己這個皇帝兒子一眼,「陛下什麼意思?」面上並無表情。

「朕曾在父皇臨終前答應過父皇,」劉盈跪下來,「答應他要護住如意平安。朕請母后為兒子圓住誓言。趙王已經入朝數月,也該返回封地了。請母后答應趙王回趙地,而朕,」他閉了閉眼,「此後不再過問戚夫人。」

「皇帝哥哥,」如意怔了一怔,起身想要撲到劉盈的身邊,口中模糊不能出一字,然而眼神悲憤,顯示出自己一個字也不贊同劉盈話的心意。

劉盈狠了狠心,甩開弟弟的衣袖。

「放他會趙地?」瞧著這情景,呂雉眼中閃過一絲快意,隨即隱去,淡淡道,「陛下說的倒輕巧,待趙王長成後,若要為母報仇,豈非縱虎歸山?」

「趙相周昌忠良,不會坐視此事。」

劉盈見呂后不滿意,續道,「朕會派人盯著趙王,若他有絲毫反意,便就地捉拿處置。」

呂后依舊沉吟。

「那,」劉盈猶疑片刻,終咬牙道,「昔日趙相貫高謀反,牽連宣平侯,高帝因查無實據,最後黜張敖為侯。朕願仿先帝先例,黜如意趙王之位為侯,以邯鄲為食邑,令其返回封地。」

呂雉訝然。

大漢建國以來,諸侯王謀反多見,而列侯謀反,除淮陰侯之外,再無他事。只因諸侯王在其封國中享軍政財一切權利。而列侯只是享有食邑,並無行政之權。

而韓信正是因為被黜為侯,手上沒有軍隊,才只能謀劃赦長安囚徒,來擒殺皇后太子。當時還是皇后呂雉洞悉後,才能輕易的將他格殺。

若他還是楚王,則一軍在手,憑戰神韓信的威名,孰勝孰敗,還未在可知。

「你們母子一個腔調,算計我兒,」戚懿掙扎著叫囂,呂雉揮手示意宮人將她架進永巷,她高亢的聲音還遠遠的傳來,「你們想要為張敖報仇,憑什麼,我兒子是堂堂正正的先帝子嗣,你們憑什麼罷他的王位?」

「趙王為先帝之子,陛下,」呂雉快意至極,微笑道,「你要如何罷他的王位,而不為天下人所觸目?」

劉盈淡淡苦笑,「朕自有主意。」

「好。」呂雉驀的高聲應道。

「陛下兄友弟恭,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呂雉嘴角噙笑,在月色下竟有些森冷,「做母后的,又怎麼能不答應呢?」

「只是,」她的聲音忽然幽微,「他朝出了事情,陛下,你莫要怨母后。」

待她拂袖遠走的身影消失在永巷門外,劉盈方起身,只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耳邊忽聽得啜泣之聲,回頭看見如意抱著自己的膝坐在一角,哭的涕淚滂沱。

他嘆了口氣,吩咐長騮,將哭泣的趙王背回未央宮寢殿。

如意一反昔日的好性子,不肯讓宮人近身服侍,不吃不喝,過了半日,劉盈終究耐不住脾氣,大踏步走進寢殿,拉起他的領緣。

「你要朕怎樣?」他大聲吼道。

「朕不可能真的守護在你身邊一輩子。你也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長安。如意,你必須回去。你自己活著,才能想法子救你母親。」

如意顫抖了一下。

劉盈苦笑,「還是你恨朕欲褫奪你的王位?」

「不。」如意沙啞出聲,眼睛紅腫,抬頭看著兄長,「如意還不至於這麼不知好歹,知道陛下是為弟弟好。」

劉盈的心涼了涼,道理誰都明白,但是情感並不是自然接受。就如面前這雙眼睛,生長出一些隱秘的荊棘,再也沒有之前的自然親近。

「好。」他微笑,慢慢放開手,「這樣也好。事情拖的越長,越容易變故。朕會盡量讓你快走。」

夜色在睡在同一張榻上的兄弟之間划出一道鴻溝。

如意朦朦朧朧間聽見長騮在帳外輕喚陛下起身,以及宮人伺候劉盈穿衣的悉索聲。過了一會兒,劉盈的腳步聲踏到床前。

「如意,」他輕聲喚道,「卯時一刻了。該起了。」裝做熟睡,卻掩飾不住微微顫抖的眼瞼。

許久,劉盈嘆了口氣。

「陛下,」長騮的聲音傳來,「可要去騎射場練劍?」

「今天,」皇帝哥哥的聲音遲疑了一下,「——就算了。待會讓丞相大人以及陸大夫,石大夫到東廂來。」那腳步漸漸的遠了。從被衾下伸手去探,這才發現,身上已發了一層薄薄的汗。

天色還早,宮人點亮燭光,劉盈在案前取筆墨,對牘沉吟,終於下筆寫道,「茲先帝薨逝之時,趙王如意未回京奔喪,亦無哀戚之容,實失孝義,黜趙王之位,改封邯鄲侯。」書好之後吹乾墨跡,心道,時人以孝義為天下本,這個名義盡可以說的過去了。

只是,終究委屈了如意。

少頃,丞相蕭何並二位大夫求見。

寢殿中,見趙王睜眼起身,宮人們連忙捧來銅盆熱水。

「不用了。」如意搖搖頭道,「我想洗浴。」

「陛下,」陸賈蹙眉不贊同道,「趙王並無大過,若驟然黜位,天下人會心寒,認為陛下容不得手足兄弟的。」

劉盈一笑,轉詢蕭何,「相國以為如何?」

蕭何用手背掩口咳了數聲,嘆息垂眸,「臣,無異議。若陛下決意如此的話。」

「相國是國之棟樑,」劉盈微微一笑,「還得注意身體,多為朕分擔國事才是。」

「老臣謝過陛下關愛。」蕭何躬身道。

郁蓬的熱氣從浴池中蒸起來,如意將臉浸在池水中,稟住呼吸。

室外傳來嘈雜的聲音,如意蹙眉,不悅道,「什麼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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