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56章 親迎

七日之後,趙王車馬到灞上。

在高帝惠帝父子兩代的清淡經營下,大漢國力雖未強盛,卻一日比一日富足,灞上作為進出漢都長安的重要門戶,也漸漸見了一派繁華景象。

青衣侍人驅馬上前,在車外問道,「可是趙王車駕?」

「是啊。」從人應道,「不知閣下是——」

胖憨憨的侍人笑眯了一雙小眼睛,仰首道,「趙王殿下,奴婢奉你兄長之命,前來迎你過去。」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後面車上,韋昌下車走過來,不耐煩問道,「趙王殿下,不是我說,這離長安城也沒幾步路了,你就算有什麼故交好友,也等進了宮,見了太后與陛下,微臣交了差,再去會可好?」

侍人的笑容微微一滯,轉臉打量韋昌。

「兄長?」如意掀開車幃,疑惑道,「我的哪個兄長?」

他放眼望過去,在灞橋一側,靜靜的停著一輛玄色宮車,車上並未插旄,顯是車主並不想讓人瞧出自己身份,但車身寬敞,俱是銅製,其上夔紋精緻。車下隨著十數名從人,面容並不出眾,但氣勢沉穩,皆非一般人家之人。其中一個玄衣內侍,他卻是認得,名為長騮,從前一直跟在還是太子的劉盈身邊。

「皇帝哥哥。」如意失聲喚出聲。

「趙王殿下,」侍人倒是被他嚇了一跳,連忙道,「您可別出聲,咱主子不想驚擾到百姓,可不是大駕出遊。您悄悄過去也就是了。」

如意用力的點點頭,憋回了眸中微淚,跳下軒車,拔腿跑向宮車。

宮人微微行禮,替他撩開車幃,「喲,」劉盈微微探出頭來,瞧見他這幅模樣,倒先嚇了一跳,「瞧你這幅模樣,」他笑道,「不知情的,還以為有人欺負了你呢。」

如意只不說話,拿眼巴巴的瞧著兄長,想要靠近又有點猶豫的樣子。他們兄弟自幼感情很好,少時常一同出宮遊玩。但再親密的手足之情也抵不過情勢利益。自高帝第一次在廷議中提起易儲之事,也就無奈的漸漸疏遠了。

後來,他奉父命去國離京,遠赴趙地邯鄲為王。邯鄲雖好,卻是他的異鄉,周相國雖忠誠,年紀卻大了,又有些哽脾氣,總和他親近不起來,於是總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長安,想起父皇,想起母妃,想起曾經在一起友好的兄弟。

其實,他是在想自己的親人。

然後,他回到長安,第一個見到的親人,是皇帝哥哥。

「怎麼?」劉盈面色漸漸沉下,隱怒道,「難不成,還真有人敢欺負你這個趙王?」

如意微微翹唇,告狀道,「怎麼不是?你派來的那個漢使,總是與我不對付。我要停,他偏要走。我要走,他偏要停。一個勁可兒似的趕路,彷彿不早到長安一天,你要罰他的命似的。」

韋昌自趙王喊出那一聲「皇帝哥哥」,腿就在那邊篩個不停,等侯了一會兒,皇帝那邊便有數個宮人過來,板臉問道,「哪個是韋昌?」帶他過去,顫抖著跪下,前方宮車中傳來皇帝寒怒之音,「韋昌是吧?趙王是朕手足,那個給你的膽子,一路為難於他?」

韋昌連連叩首,不敢看劉盈鐵青的面色,囁嚅道,「臣揣度著太后的意思,是盼著趙王快些進京,好一敘天倫之樂。」

他也實在是想不到,未央宮中的新帝,居然是這樣的人,趙王劉如意與他曾有奪位之怨結,他不但不記恨,反而親自來灞上迎接,一副手足情深的樣子,完全不似作偽。

也無需作偽,他已是新帝,而趙王為諸侯王,君臣位份已定。呂太后是女中豪傑,為他拱衛帝位,各地諸侯王蟄伏,縱然心中有不滿,面上也不會表現出什麼。

「笑話。」劉盈勃然作色,斥道,「母后縱然欲召趙王回京,也沒得讓你作踐趙王地步。朕豈容的你潑這髒水到太后身上。」轉身命道,「叉他到廷尉府,交廷尉王恬處置。按不敬皇族的罪名辦。」

韋昌渾身一抖,隨即癱軟在地上,詔獄不同於一般牢獄,乃是帝王親自下到廷尉的犯人,不講究罪行,不講究證據,一切以帝王心意為準。先帝年間,前趙王張敖謀逆案就是詔獄。自秦以來,詔獄素來慘刻,入了詔獄的人,通常有去無回,似趙王張敖那樣,只被削去王爵,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最後一眼他看到陛下身後的趙王,在皇帝哥哥身邊,他終見開朗了一些,瞪了自己一眼,眉色飛揚,有種小孩子的得意。

而惠帝與趙王兄弟間因時間空間遠離而造成的隔閡,也在這個小插曲中,漸漸消弭。

御人吁了一聲,趕車過灞橋,向宣平城門而去。車中,十八歲的少年惠帝身穿玄衣,不同於做儲君時的清正溫雅,已是微微見了些帝王氣勢。

「三弟這些年在邯鄲,一切可好?」車輪麟麟軋過青石磚路的時候,劉盈出聲問,隨手剖開車中瓜果,遞了一半給如意。

「還成,只是有些想長安。」如意掀開車幃,貪看長安熟悉又有些與記憶中不同的風景,「咦,這兒的城牆起來了啊?」

「嗯。」劉盈亦看著車外,宣平門兩側綿延的是寬廣的東城牆,土色尚新,「就是今年春正月的時候,發民眾修的。只修了這一段,若再過幾年,你再回長安看,長安的城牆就全築好了。」

如意怔了一怔,放下手中軒車幃簾。

「那個時候我還能來么?」他虛弱的笑一笑,隨即問劉盈,「我母親現在如何?」

「這……」劉盈遲疑道。

「皇帝哥哥,」如意直視他的目光,固執道,「如意素來感念你相護之意,皇帝哥哥你一向未曾騙過如意,還請以實情告訴如意。」

劉盈嘆了一聲,終道,「戚夫人,她在永巷。」

「什麼?」如意失聲喊道,淚水刷的一聲就豆大的落下來了,他那嬌美如春花的母親,那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踏春都嫌嬌弱無力的母親,居然被太后給下到永巷那麼粗陋恥辱的地方?

他一直能猜到,父皇逝去後,母親在長安不會得到呂太后的善待,可是他也不曾想到,呂太后會做的那麼絕,將父皇生前最寵愛的妃嬪給下到只有犯錯宮女才會去的地方。

「太后就真的不給我們母子留一條生路么?」如意激憤出口。

「如意。」劉盈寒聲斥道,「朕不許你這麼說我母后。」

母親也許有母親不是的地方,但為人子女的,一旦自己的母親受到攻訐傷害,第一反應就是本能的維護。

「難道這不是實情么?」如意寸步不讓,「皇帝哥哥若非正知道是實情,又何必這麼巴巴的來灞上接我?」

因為他也知道,若沒有他貼身維護,讓自己這個趙王單獨見了呂太后,很可能就沒有命出來。

「如意你只會指責太后,你有沒有想過,戚夫人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若非她天天在永巷還不安生,日日指著母后的名字罵。待母后稍稍氣消了點,朕自然會勸著她放戚夫人出來。辱罵當朝太后,」劉盈冷笑道,「她倒是好大的膽子氣魄。連朕這樣的脾氣聽了都覺得生氣,何況太后?」

兩個人如同鬥雞一樣的對立站著,過了一會兒,俱都軟下聲氣來,「如意,」劉盈眉心現一抹疲憊之色道,「你莫要擔憂。你既然回了長安,朕自然會竭力保著你平安。但你若見了戚夫人,好歹也要勸她一勸,父皇畢竟已經去了,她還是向太后低個頭的好。否則,」他森然道,「朕為何要去救一個辱罵朕母后的人?」

如意訥訥的怔了一會兒,軒車隨著前行微微顛簸,帶著帷簾一抖一抖,透進來的天光也在他的臉上一晃一晃,按住神色變幻,良久,他輕輕應道,「諾。」

車外的隨人恭敬行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良久,聽得車中安靜了,才出了一口氣,長騮躬身道,「陛下,已經到武庫了。您是去長樂宮呢?還是回未央宮。」

「趙王一路車馬勞頓,還是先隨朕回未央宮歇一宿,明兒個再去拜見太后吧。」車中,傳來劉盈淡淡的聲音。

「諾。」長騮應道。

「皇帝哥哥,」如意拉了拉他的衣袖,悄聲道,「太后說了,我若回長安,須立刻去朝見她,她要在長樂宮設宴相待。」

他說著,睫毛悄眨,微微泄露出一些不安。

到底還是個孩子,回到了如今於他已經生死之交的長安城,在最接近宮城的地方,他終於開始有了些許畏懼。

「是么?」劉盈沉吟了一聲,對車外吩咐道,「轉去長樂宮。」

參乘輕輕應了聲,「諾。」然後御人吁了一聲,勒住車子,然後向另一側駛去。

「如意。」劉盈握住弟弟的手,一笑安撫道,「母后既有此美意,你自不當辭,朕陪你去就是。」

長樂宮闕依次點起燭火,夜色慢慢籠罩下來。

自高帝崩逝後,惠帝遷往未央宮,長樂宮便成了呂太后的天下。以新帝繼位,椒房為皇后正殿而不適宜已非皇后的自己居住為由,遷居到宮西長信殿。

今日,長信華彩溢張,如雲的宮姬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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