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引 第52章 大風

年邁的高帝忽然刻骨的思念起早已拋在腦後的故鄉,思念豐沛綿延春日的風,那是他的故鄉,他的生長之地,他的血脈緣起的地方。

漢十二年春,高帝從長安出發,欲再回故鄉豐沛。

「懿兒,」神仙殿里,他問戚懿,「你可願與朕共同回家?」

戚懿背過身對著殿門,玻璃珠子穿成的帘子落下,一片衍玉之聲。她在簾後發著脾氣,「你要走就走,沒有良心的男人,早就忘了我們母子,還做什麼假惺惺?」

劉邦微微苦笑。

這些年,他寵愛戚懿,將之寵出這份嬌慣脾氣,嬌慣便嬌慣些,他甘之如飴。可是戚懿,若有一天,朕不在了,這偌大漢宮之中,還有誰能護著你呢?

這麼一想,他便憐惜戚懿,也不對她生氣,只是淡淡囑咐,「朕不在的日子,你斂著些脾氣,太子性慈,不會為難於你,你若有受了欺負的地方,便去求他。」

頓了頓,忽又傷感,「別總與皇后犟著,她也是可憐人,但凡能示個弱,折個腰,也能少討些苦頭。」

「哼,」戚懿只當他在說笑話,銀鈴似的笑了一會兒,怒道,「那老婦也能壓的到我?你若回心轉意,只管去她那兒,我戚懿若掉半顆眼淚,就不姓戚。」

高帝不再說話,再望了纖美的背影一眼,轉身大踏步出殿,不再回頭。

「夫人,」佩蘭怯怯的道,「陛下車駕,已經出了西闕了。」

「他真的走了?」戚懿跳下榻,三步兩步趕到殿門處,握著簾上珠子,面上已儘是淚痕,「我只是想要他哄我個幾句,不是真的不打算理他的。」

佩蘭噤若寒蟬,瞧著蹲在地上的寵姬,眸中卻露出憐憫之色。

「佩蘭,」戚懿抓著侍女的裙裾,哭到哽咽,神情卻迷茫的像個孩子,「陛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佩蘭溫言勸慰,「陛下平日最愛夫人的。」

「是了,是了,」戚懿破涕為笑,嬌美有若春花,「等他回來了,我服個軟兒,一切就又回到從前了。」

高帝車駕從宣平門出,經灞橋,走馳道,車行甚緩,來到沛縣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春日的時候了。

沛侯劉濞率著故人父老鄉親出城三十里迎著高帝車駕,扶著從叔笑著躬身請安道,「皇叔一向身體可大安?」

劉邦逡巡著故鄉熟悉的一草一木,面色出現淡淡的紅光,精神頭極高,「好的很。」他豪邁笑笑,拍著劉濞的肩頭,「待會兒和你喝酒,准能贏的過你。」

「侄兒不甚惶恐。」劉濞喜道,「已在沛宮為皇叔準備好安置酒宴,願得皇叔過往觀。」

父老鄉親在宮前悉數跪拜,神情恭敬。沛宮之中,青銅酒爵反映著故鄉的山水天青,劉邦大口大口的喝著酒,瞧著跪拜人眾中或熟悉或陌生的面龐,大笑道,「今日方知項籍昔日所言,『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此中真意啊。」

忽有童聲清越,唱出頌聖之歌:「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昔有沛公,起於豐沛。仁德守備,體恤萬民。一朝為帝,天下伏首。漢之廣矣,漢之安矣,高哉偉哉,功昭日月。」一百二十髫齡童子從宮門兩側走入,俱素服青裳,頭梳童髻,兩鬢留梢,容顏清澹秀美,攏袖加額,動作齊整,觀之可親可愛。

劉濞笑道,「侄兒挑了這些故地孩子,教了一些歌,待皇叔前來,親自唱於皇叔御前,給皇叔逗個樂子。也是侄兒一片孝敬之意。」

「好,好,好。」高帝大樂,笑道,「濞兒你有心了。」

高帝於沛宮遍請昔日知交所識之人,流水一般擺著宴席,大飲三日,酒喝到了酣處,親自起身,於殿前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聲激越,吐盡胸中之思。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劉濞將詩在口中大聲吟了一遍,起身贊道,「皇叔好氣魄,好胸襟。」

揮手命百二十童子,「還不為陛下歌來。」

那一百二十名男童互相對視,於是起聲細細歌唱,「大風起兮雲飛揚。」

歌聲漸漸純熟合拍,聲音亦漸漸大了起來,「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到最後,聲如清鍾,響遏雲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守四方。」劉邦喃喃的吟著,於殿中起舞,慷慨悲昂。蒼天,你可看見?大地,你可看見?青山,你可看見?流水你可看見?

這是朕的天下。朕為之徵戰十年覆蹈一生的天下。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無數的英雄倒下去了,他們敗了,亡了,朕踏著他們的屍骨走出來,草建了煌煌大漢。無數的猛士拋頭顱,灑熱血,只為了守護他們心中的故土,朕的漢家天下。

劉邦招諸親近王侯大臣,斬白馬以為盟,共誓曰,「漢以劉氏為王,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

朕老啦,拿不動弓了,騎不動馬了,打不動仗了,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茫茫然四顧兮,忽然,想回到最初的最初,豐沛鄉間青山接綠水的地方。朕在這裡說了第一句話,走過第一步路,交過第一個朋友,愛過第一個女人,得到第一個兒女——

朕之後有了無數個,可是朕的第一個,都在這裡。

兩滴濁淚沿著已經不再年輕的面龐流下,「遊子悲故鄉啊。」他悵然慨道,「朕——吾雖定都於關中之地,千秋萬歲之後吾魂魄猶樂思沛。」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原鄉,阿父老去之後,極為思念原鄉。朕曾笑話他有福氣也不會享。可是到朕老了,才發現,對原鄉的思念,和阿父一樣迫切。

「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其民,世世無有所與。」

世世無有所與。

這就是朕給故鄉的恩典,沛縣的父老鄉親,願世世安居樂業,不為租役所苦。

諸鄉老大喜,俱跪於君前,長拜不起,「吾等謝過陛下厚愛恩典。」

於是高帝拜沛侯劉濞為吳王。復在沛宮逗留十餘日,日日和故老舊交相與樂飲,說起昔日少時舊事,大笑不止。十餘日後,高帝盡興欲返長安,鄉老父兄不舍,固於宮門之前跪請高帝留沛,高帝在車輿之上揮手笑道,「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朕的兒子該敗完家了。」

皇帝車駕出了沛縣,遠遠的到了城郭,衛尉趙乘騎著玄色駿馬走在最前,張手搭望,忽然目瞪口呆。

車馬一齊勒住韁繩帶出的動靜,車廂之中,高帝攏手問道。「怎麼不走了?」

「陛下,」趙乘驅馬到他的車下,恭敬道,「你看。」

高帝探出車向前方望去,一時間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

那是,那是無數沛縣的父老鄉親。

這些父老鄉親,他們穿著布衣,他們扎著頭巾,他們捧著酒食,他們揚著笑臉,千百之人,齊齊跪在春日大道上揚起的風塵里請命。

「請陛下再多留幾日吧。」

「待地里插了秧子,我們請您喝麥酒。」

「再過幾日,沛水河就要解凍了。用家鄉的水洗洗面,走遠了,才能記得家鄉的甜。」

……

父老們的聲音雜七雜八,高低參差,沒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顯得真誠可親。

劉邦動容。

於是命人在邑城平地搭木為篷,置織毯雕案,懸錦絲畫屏,復留止歇,張飲三日。

中夜之時,高帝披衣行於故土星空之下,身邊暗夜青草,略有料峭春寒。

「陛下,」中常侍小心的道,「外面涼,咱還是回去吧。」

劉邦笑笑,不在意的仰頭看天,喊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啊。」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何必惆悵?劉三哪裡是惆悵的料子?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兒子,孫子也漸漸長起來了。他們氣血蓬勃,心中自有丘壑,他們將自己打下的這個江山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千百年後,不知名的人走過這片土地,會知道,締造了大漢萬世江山的第一人,他叫劉邦。

劉邦豪氣復生,仰天長笑。

天上的星辰將知道,朕的名字,叫做劉邦。

喝了太多的酒,劉邦沉沉睡去。天將明的時候,夢得戰鼓連天敲響,自己茫然四顧,四周竟無一人,遠方一員悍將騎著烏騅馬向自己賓士而來,在馬上抬起頭來,竟是自己多年的夙敵,項羽。

「豎子劉季,」項羽橫戟揚眉喝道,「某一生七十二戰無一敗,今日且與你戰七十三,拿命來。」

劉邦吃了一驚,只覺得項羽手中的虎頭盤龍戟的刃寒已經刺到面前,連忙後退,啊的一聲,從床上摔了下來。

「陛下——」帳外,內侍驚呼。

這一摔,卻摔到了劉邦的左臂,初時尚不以為意,過了半日,竟現烏腫之色,仿如刀戟之傷。隨性御醫勸劉邦休養,劉邦卻搖搖頭,無謂笑道,「朕運歸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