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引 第19章 舊誓

小黃門領了斥罵回去,立時作色,奪過一旁宮人捧著的杖子,狠狠兩杖打在紉秋背上,紉秋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一雙美麗的眼睛無神的閉上。

神仙殿門從裡頭打開,披著湖水綠錦繡長袍的戚夫人奔出來,面容絕美,神色驚惶,來到自己的女官身邊,喚道,「紉秋,」伸手去探她的鼻息,驚呼一聲,回頭怒視呂后,「呂雉,你欺人太甚!」

呂后卻不理會她,望著走出來的皇帝,柔聲道,「陛下,你終於肯出來了!」神色又是溫柔又是森然。

長樂宮華麗冰冷的月光下,兩種截然矛盾的神情,詭異而又和諧的同時顯她的面上,「這神仙殿宮人眾多,你不肯出來,我便打死一個;你若再不肯出來,我便打一雙,」她聲音悠悠,「到最後,你總是要出來的!」

劉邦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大氅,淡淡道,「朕既已經出來,皇后又想對朕說些什麼呢?」

呂后的目光向左右望了望,「陛下要臣妾在這大廷廣眾之下說么?」

劉邦揮了揮手,神仙殿中的宮人便都白著臉如潮水般退遠,「懿兒,」他柔聲道,「你先進去歇著,朕待會兒就回去!」

「我不,陛下。」戚夫人抬起頭來,一張粉面漲的通紅,「皇后不分青紅皂白的打死了我的女官,陛下若不能為我出頭,我這個夫人日後在宮中哪有半分面子?」

「回去!」

戚夫人從未見過劉邦對自己怒斥的面容,受了驚嚇,一張俏臉微微發白,不敢違逆劉邦的意思,嬌怯道,「那,陛下要早些回來哦!」

中天月色照在神仙殿上,冰冷如霜雪。

呂后問道,「陛下可記得漢三年的舊事?」

「當年楚軍圍滎陽,漢軍絕食,情勢危急,我披了陛下戰甲,領二千餘被甲女子從東門而出,為陛下引走大部分追軍,臨行之前,陛下曾執我手鄭重承諾:『苟能活命,定立盈兒為太子,好好照顧滿華一輩子,一生一世,不更此言!』」

「是啊,」劉邦淡淡道,「朕答應過你的,所以朕立你為後,封盈兒為儲君,又為滿華擇了一個好夫婿,朕已經兌現了諾言!」

「可你現在竟要讓滿華去和親,」呂雉聲音凄厲,「匈奴那是什麼地方,你卻要讓滿華去送死,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匈奴有什麼不好?」劉邦笑道,「冒頓為一代雄主,天下除朕之外無人能及。阿雉,你不是嫌張敖如今失了王位身份低微配不上咱們的滿華么?你瞧朕如今給你挑的這個新女婿多顯赫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無恥!」呂雉氣的渾身發抖。

她向著劉邦慢慢跪下,將自己所有的驕傲壓到心底,不去看一片血肉模糊,方能彎下挺直的背脊,「劉季,」聲音絕望而謙卑,「我求你。……我十六歲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操勞這麼多年,便是沒有功勞,你也該念得我一些苦勞。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今兒個我求求你,你放過我的滿華吧!」她聲音幽微,「你不要把我們最後一點夫妻情分都用光!」

劉邦嘆了一聲,步下台階彎腰攙扶呂后。

呂后欣喜於色,以為他最終改變主意。

「阿雉,」

劉邦喚著妻子的小名,朗聲道,「滿華也是我的女兒,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會逼她嫁去匈奴?你是婦道人家,不懂朝中大事,這些年來,漢楚之間連年征戰,中原國力早已耗盡,再也經不起半點折騰了,匈奴卻正是強盛崛起之期,常常掠我邊境,朕欲一戰國力不足,欲和則何以為和?不得已行此和親之策,朕心中亦甚痛啊!」

呂后面色一變,「這麼說,陛下是打定主意了嘍?」

劉邦盯著她的眼睛,「滿華是大漢元公主,理當為國儘力!」

「你休想!」呂后冷笑,「滿華這個元公主,沒享到多少福,反倒因此吃了不少苦,如今你又要推她進匈奴那個火坑,我絕不會答應!」

劉邦面色一變,拂袖「豎子不足與謀!」轉身入了神仙殿。

長樂宮的月色凄冷,落在廷中,是淡淡的白色,帶著些冰涼之意。

呂后立在原地,想要悲涼一笑,卻發現拉開的唇角如是生澀,於是仰面望天,任霜雪將眸底最後一絲女子柔情覆蓋,餘下儘是冰寒!

天色漸漸明亮,魯元從昏睡中醒來,發現紫檀雕花榻旁伏著一個小小的人兒,散開了一頭青絲,像瀉下的黑色泉水。

「公主醒了?」塗圖察覺她的動靜,歡喜的上前,小心的攙著她從榻上坐起。

「阿嫣怎麼在這兒?」魯元輕聲問道。

「小娘子一直擔心公主,定要留下來陪著。」

動靜中驚醒了張嫣,揉著眼睛抬起頭來,見了魯元,眸子一亮,「阿娘醒了啊!」面上笑容欣喜。

魯元瞧著她的童稚容顏,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柔聲道,「傻丫頭,困了不知道回去睡啊!」

「我想陪著阿娘么!」張嫣撲在魯元的懷中,喚道,「阿娘,」只覺的魯元身上氣息溫軟,柔聲安撫道,「你別擔心,你不會去匈奴的!」

魯元唇角微翹,點了點她的鼻尖,「人小鬼大,這種事情你怎麼知道?」

「哎,」張嫣詞窮,最後只得耍賴道,「我就是知道呀!」

偃兒從襁褓中醒過來,忽然哇哇大哭,叢娘抱著他哄著,卻哭的越發厲害起來,魯元只聽的只覺一顆心都被揉碎,忙道,「把他抱給我吧!」從叢娘手中抱過兒子,輕輕哄道,「哦,哦,偃兒不哭,阿娘在這兒呢!」

「公主,」叢娘小心翼翼道,「小世子怕是餓了。」

「是么?」魯元瞧著偃兒抽噎的樣子,眼睛露出一絲憐惜和一絲決然毅然,轉過身子,伸手欲解自己的衣襟。

「公主,」塗圖詫異的聲音傳來,「你這是做什麼呢?」

秦漢貴婦將親自哺育子女看做是極墮身份的事情,稍稍有些身份的人家,都會給孩子請一個乳娘。魯元貴為元公主,更是早在生產前便備好了乳娘,日日供給精貴飲食,只為最好的撫育小世子。

「塗圖,」魯元抬頭看著自己的家令,眼圈一紅,道,「若我當真去了匈奴,只怕這輩子再沒機會見偃兒啦,我這個當娘的,想親自喂他一口奶,還不成么?」

塗圖怔住,立了片刻,嘆了一聲,輕輕退開,轉身偷偷拭淚。

於是魯元解開衣襟,露出一片潔白的胸脯。

偃兒聞到了奶香味,忙止了淚珠,啜了過去,一口含住奶子,魯元低低痛呼呼一聲,她生產之後一直飲著止奶湯藥,此時奶水不多,偃兒吮的狠了,竟讓她隱隱生疼。疼的狠了也不願意放開兒子,面上眼淚簌簌而下。

張嫣轉過頭去,不忍再看——這一刻,東配殿中一片靜默,母子相擁的場景光輝聖潔讓人不忍逼視!

「公主,」小宮人在殿外稟道,「太子殿下過來瞧你了!」

魯元掩了衣襟回頭道,「知道了。請太子到次間候著,我馬上就出去。」

她將偃兒交給叢娘,匆匆掀簾而出。

次間中,劉盈坐在榻上,用手撐著小几,沉沉睡去。

魯元站在殿中,看著自家弟弟憔悴的面色,湧起一陣心疼,上前將一件披風替他披上,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劉盈從夢中驚醒,喚道,「阿姐。」

「都多大的人了,」魯元柔聲道,「開了明年也該娶媳婦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困了就該好好睡一覺,這點道理,還要我教你么?」

劉盈嘆道,「都這個時候了,我怎麼睡的著?」

「這些天,我苦求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卻一直不肯鬆口。阿姐命途未定,我真是——」

「別去求父皇,」魯元掩了他的口,不讓他再說下去,笑容凄然冷淡,「咱們那位父皇慣來是心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弟,姐姐不要你去求他,姐姐只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見敖哥。」

魯元的淚水嘩的一聲落下來,出於對丈夫的愧疚,她自生產之後,一直不敢去見張敖。如今對丈夫已是思念入骨。她急急拉住劉盈的手,「阿弟,我怕父皇把我塞進和親的車隊,以後便再也見不到敖哥了!阿弟,你幫我想想法兒,讓我見一見他好不好?」

劉盈動容,咬牙道,「好,阿姐,我會設法帶姐夫入宮,你安心等著就是!」

配殿前的梨樹鬱郁開放,落下裊裊花瓣,下起了一場繽紛雪。張嫣一身白色曲裾,立在樹下,裾緣的雲紋如同天邊的雲。

「阿嫣,」呂伊匆匆的趕過來,「魯元姑姑沒事吧?」

「阿娘已經醒了,」張嫣笑著回過頭來,道,「現在正和太子舅舅說著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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