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滄瀾遺夢 第四節

「你將一縷執念放進這夢城裡那麼多年,用幾百年的時間將我養成一個會餓、會冷、也會痛、還會……寂寞的夢。」

於是蘭汀就在這夢裡困住了。

與其說困住,不如說是流浪。蘭汀在城裡待了幾日,根本不知道現世過了幾日,家裡人有沒有到處找他,而幽曇卻再沒出現。他摸索著熟悉又陌生的痕迹,來來回回地走,不知幽曇到底叫他幹什麼。雖在夢城不覺得疲倦也不會肚子餓,可是這裡有白天,也有夜晚,也會寂寞的。

秦毓看見蘭汀時,他在廟裡的拈花大佛前跪著,閉著眼睛,已經睡著了。

入夜後雨勢似乎大了些,打在屋檐上像細小的鼓點子。秦毓脫下斗篷蓋披在他的肩上,蘭汀的表情有些委屈,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動物般癟著嘴。

這模樣他不常見,因為蘭汀從小就是個快活的孩子,膽小乖巧整天都無憂無慮的。

他第一回見他,就是在人潮湧動的集市上,那時城主夫人還沒過世,帶著嬌兒出來閑逛。蘭汀還是個肉嘟嘟的小豆包,對什麼都好奇,趁母親一眼沒注意他就跟著賣糖葫蘆的貨郎走街串巷。秦毓一直跟著他,看他什麼時候會想起母親來。可這小豆包兩條小骨棒樣的腿不緊不慢地捯著,圓溜溜的眼笑得微彎,一直跟著貨郎賣完貨才猛然回神,四處張望。

那時走散的小蘭汀就懂得原地坐在石階上等,等在意他的人來找他,他就一直等,因為害怕而縮成一團卻乖乖等著。

他走過去,孩子就用濕潤的黑眼睛望著他。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蘭汀。」

「很好聽。 他微笑著將手覆蓋在他的頭頂, 」這個名字我也很喜歡。「小豆包咧開嘴露出細白的小奶牙。他俯身抱起孩子,他乖順地摟住他的脖子。那是初見,他把迷路的蘭汀送回家。

再見已是十年後,他在風臨城開了個叫望鄉樓的酒樓。當年的小豆包已經長成了天真爛漫的少年模樣,早已不記得那初見。蘭汀與獨孤家的柳j非銀相識,柳非銀與白清明交好,白清明與他算是生意夥伴,就這麼熟悉起來成了朋友,聽蘭汀每回都興沖沖地叫他秦毓兄,聲音里堆滿崇拜與歡喜。

蘭汀,他自然是喜歡的。

因為在他還不是蘭汀時,他就已經喜歡很久很久了。

秦毓回到臨水的客棧時,依依正伏在窗邊,河面上有兩艘畫舫在琴簫合奏,曲子是《春江夜》,她聽得正入迷,又聽見門開了,便扭頭笑著喊: 「秦毓,你聽這曲子……」

「躺在床上也能聽。」秦毓柔聲勸道, 「依依,你現在很虛弱,正病著。」

依依仍舊伏在窗邊,臉上愉悅的笑容卻漸漸收斂了,揚起的嘴角帶了幾分苦楚。

「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以前的事?」

「以前?」

「在依依還活著的時候。」

秦毓篤定地說:「你就是依依。」

「不,我只是依依的一個執念,是你把我封印在夢城裡,讓我以為這裡的一切都是真的。」依依搖了搖頭,激動得全身顫抖,「既然是夢,為什麼這麼像真的昵?我只是依依的一個執念啊。你將一縷執念放進這夢城裡那麼多年,用幾百年的時間將我養成一個會餓、會冷、也會痛、還會……寂寞的夢。」

這是夢,你是依依的執念,你一直活在夢裡。那天,那個聲音低沉的公子這麼跟她說,她本是不信的。她的眼睛看不見,心卻不盲,如何相信這些天方夜譚的話?可秦毓什麼都知道,她不得不信,原來這世上竟有這麼真實的夢,她夢見的少年男子就是這個夢的主人。

豈止夢中之人也在人夢中。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繁花迷了人眼。

依依直起身子,風灌進她寬大的袖,也灌進了她的身體,她整個人瘦得就快要被風吹起來。那沒光彩的眉眼像黑洞一般將悲傷裝滿,刺得秦毓的心頭尖銳地疼。

他走過去,將她抱離地面。用力箍緊:「依依你放心,我會讓你看見真正的滄瀾城,用眼睛去看。我答應過你的很久很久之前答應的,你忘記也沒關係,反正裁不會食言。」

依依慢慢抬起手捧住秦毓的臉。細細摩挲,本想笑卻眨眼間流下眼淚來。即使在夢城裡過了幾百年,在她的感知里不過十幾年,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即使不被人愛,被遺棄,孤立無援,依舊也想活著——這就是依依的執念,這就是她。

她顫抖著抱住面前的人,像抱住一根浮木: 「秦毓求你求你讓我活下去。」

秦毓的眼圈慢慢紅了。

為何,隔了那麼多年,你還會說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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