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

上次庭審尚未做完的事,就是由十一位見證人作證——其中四人為梅森一方作證,七人為克萊德一方作證。七人裡頭有一位是來自里霍貝思的索德醫生,羅伯達的屍體被抬進船塢那天,他碰巧正在大比騰。現在他聲稱,他在那裡察看過,而且檢驗過羅伯達的屍體。據他當時判斷,她臉部這些傷痕,也許就象克萊德供認的,是在無意之中一砸所造成的。他又說,奧爾登小姐落水時,毫無疑問,還有知覺——並不是象公訴人要陪審團相信那樣,早已失去了知覺——聽了上述結論,梅森就盤問這位先生行醫的經歷,可惜得很,壓根兒不過硬。他在俄克拉何馬州一所二流的醫科學校畢業後,就一直在一個小鎮上開業行醫。挨在這醫生後面——跟克萊德被告發的罪狀根本毫不相干——有一個住在岡洛奇附近、名叫塞繆爾·耶爾斯利的農民作證,說羅伯達的屍體從大比騰運往岡洛奇的那天,他恰好也走過這條路。現在,他煞有介事地發誓作證,說他在同一天早上走過的時候,看到這條路上都是坑坑窪窪——於是,盤問他的貝爾納普就有理由指出,這至少就是造成羅伯達頭部、臉部的傷勢特別嚴重的原因。可是這一條證詞,後來卻被梅森一方的見證人——替盧茲兄弟殯儀館開車的那個司機駁倒了。此人也同樣煞有介事地起誓作證,說他並沒有發現這條路上有什麼車轍或是坑坑窪窪。除此以外,還有利格特和惠甘作證說,就他們所覺察到或是能斷定的來說,克萊德在格里菲思公司任職期間表現,一向忠於職守,確實難能可貴。他們沒有發現他在業務上有過什麼閃失。接下來有好幾個無關緊要的見證人說,就他們所看到的,克萊德在上流社會的表現,可以說是非常審慎、規矩,而又小心。他們知道他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可是,天哪,梅森在反覆訊問他們時,當即指出,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羅伯達·奧爾登其人其事,乃至於她的慘亡,連克萊德跟她有來往,他們也都一概不知道。

許許多多雖屬細微末節,但跟生死攸關的難點,經過雙方盡心儘力,最後或是通過去了,或是得到了支持,或是乾脆給推翻了,這時總算輪到貝爾納普替克萊德進行最後的辯護了。他申辯了整整一天,按照他頭一次出庭辯論的調子,非常小心地把每一點都重述了一遍,強調指出,克萊德怎樣天真無邪地、幾乎不自覺地跟羅伯達結識交往,最後兩人卻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現在,貝爾納普再一次重申說,正是克萊德自幼起家境貧寒,激發了、至少也是影響了他思想上、道德上的懦怯。加上後來有了一些新的機遇,正是他過去從來夢想不到的,這才影響了他那「也許是太柔順、太好色、太不實際和太愛幻想的心靈」。他對待奧爾登小姐,毫無疑問,不是正大光明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他確實不是光明正大的。不過,從另一方面——正如被告的辯護律師誘導出來的供詞彰明昭著地說明——到了最後關頭,他並沒有象公訴人希望公眾和可敬的陪審團所相信的那麼殘忍,或是那麼邪惡。天底下就有許許多多男人,他們在戀愛生活中所表現的殘忍,遠遠不是這個幾乎稚氣未脫的孩子所能夢想到的。當然羅,他們也並不見得因此都被絞死。從法律觀點來看,這個孩子是否確實犯了已被控告的罪行,陪審團列位先生必須特別清醒地看到:公眾對這個可憐的姑娘由於跟這個年輕人談戀愛而慘遭喪生一事極為憤慨,可是決不能逼使陪審團確信或是認定,好象這個年輕人就犯了起訴書上明確提出的罪行。在兩性之間戀愛生活里,類似這一方對另一方殘忍的這種事情,有時候不是常常見到嗎?

接下來是貝爾納普通過一段冗長、詳細的分析,說明本案證據性質純屬間接證據——這一項斷然被宣稱的罪狀所列舉的,哪一件事都不是某某一個人親自看見過或聽見過的,只有克萊德本人能把他當時所處的異乎尋常的情況解釋得極其清清楚楚。至於旅遊指南一事,克萊德記不得大比騰租船費的問題,又把三腳架藏匿起來,以及距離羅伯達這麼近,但沒有去搭救她等等問題,貝爾納普都是一概置之不理,或者用他的話來說,僅僅是碰巧小事一樁,或者乾脆說是記不起來了。至於克萊德沒有去搭救羅伯達一事,貝爾納普就說當時克萊德自己頭暈目眩,心慌意亂,嚇懵了——「正好在他一生中斷斷乎不該遲疑的時候,他致命地遲疑了一下,但並不能說因此就犯了罪,」——這確實是一個強有力的、哪怕是陰險狡猾的呼籲,但是這種呼籲也不見得沒有價值、沒有分量。

隨後是梅森發言,他堅信克萊德就是最冷酷、最兇惡的那一類殺人犯。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揭穿了那個「由謊言和站不住腳的論點組成的圈套」。被告一方及其辯護律師希望藉此分散陪審團注意力,不去查看那一連串分不開也擊不破的、早已經過充分查證的、過得硬的罪證,而公訴人已經根據這些罪證,證明這個「有鬍子的成年人」是一個「血手淋漓的殺人犯」;事實上,他就是這類貨色。他又花了好幾個鐘頭,把各種不同的見證人的話重述了一遍。接著,他又花了好幾個鐘頭痛斥克萊德,或是重述了一遍羅伯達那個悲切動人的故事——那麼令人動憐,陪審團和聽眾眼淚幾乎又是奪眶而出。克萊德坐在貝爾納普和傑夫森之間,暗自思忖:這些證據經過如此巧妙而動人地重述一遍以後,看來陪審團怎麼也不可能宣告他無罪了。

接著是奧伯沃澤從他那高高的法官座位上向陪審團臨別留言:「列位先生——所有的證據,嚴格說來,或多或少都是間接證據,不管是推斷出來有罪的事實也好,還是由一個目擊者所提供的事實也好。要知道一個目擊者作證,當然,是以情況為根據的。

「如果說本案具有實質性的哪一個事實跟犯罪的可能性不符,那末,你們列位先生就有責任,要作善意解釋,假定被告無辜,對他作出雖可疑但無罪的處理。

「但是必須記住,所有的證據決不因為是間接證據就不被信任或是被推翻。有時候間接證據也許比直接證據更加可靠。

「至於犯罪動機及其在本案中的重要性,在庭上已經談到很多了。不過,你們必須記住,有關動機的證詞,決不是定罪所必不可少的或者是基本的條件。儘管某一個動機可以說明一種情況,有助於確定一條罪狀,可是並不要求人們都去證實這個動機。

「如果陪審團認定羅伯達·奧爾登是意外地,或是不自覺地從船上落了水,而被告並沒有設法去搭救她。這並不意味著被告犯了罪,陪審團也就必須認定被告『無罪』。從另一方面說,如果陪審團認定:被告在當時當地是通過任何一種方式(不管是一砸也好,還是別的什麼方式也好)蓄意造成,或是促成這次致命的事件,那末,陪審團也就必須認定被告有罪。

「我並不是說你們必須在判決時保持全體一致,但我願意奉勸你們裡頭任何一位,要是在仔細考慮之後,發現自己錯了,可千萬不要過分固執,還不肯讓步。」

奧伯沃澤法官就這樣在他那高高的法官座位上,莊嚴地向陪審團作了一番訓話。

法官講話一結束,已是下午五點鐘,陪審團就紛紛站了起來,從法庭大廳魚貫而出。稍後,克萊德當即被押回到他的牢房,這時聽眾方才准許離開法庭大廳。執法官一直心事重重,唯恐克萊德也許有可能遭到突然襲擊。克萊德在等待中熬過了這漫長的五個鐘頭之後,他就在牢房裡不斷地走來走去,或是佯裝著在看書,歇息。克勞特和西塞爾拿了各報記者的小費,要把克萊德「受不受得了」的反映通報他們,就一聲不響地儘可能守在一旁,觀察著囚犯的動靜。

在這同一時刻,奧伯沃澤法官、梅森、貝爾納普、傑夫森,還有他們的隨從和朋友們,正在布里奇伯格中央旅館各自房間里用餐,喝一點兒酒,焦急地等著陪審團取得一致的意見,巴不得當即作出判決來,不管它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判決。

在這同一時刻,那十二位陪審員——農民、店員、掌柜等等,他們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起見,又開始詳詳細細地討論了梅森、貝爾納普、傑夫森所提出的那些精闢論點。不過,在這十二人裡頭,只有一個人——塞繆爾·厄珀姆,一家雜貨鋪掌柜——此人的政見與梅森相左,因此對傑夫森印象極佳——同情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於是,他就佯裝對梅森的證據是不是反駁不倒心中還表示懷疑。投了五次票以後,其他陪審員就威脅此人說,萬一陪審團意見不能達成一致,依然作不出決定來,他們就要告發他,也必然會激起公眾憤慨與痛罵。「我們要打垮你。公眾准知道你的態度如何,你休想混過去。」好在他開設在北曼斯菲爾德的雜貨鋪,反正生意不錯,他就馬上決定,最好還是把反對梅森的意見掖進自己口袋裡,權且表示贊同吧。

接著,從陪審團室通往法庭大廳的那道門上,一連四次響起了敲門聲。這是首席陪審員福斯特·倫德,此人專做水泥、石灰和石料生意,正掄起他的大拳頭在敲門。飯後擠在這又熱又悶的法庭大廳里的數百名聽眾(反正有很多人壓根兒還一步沒有離開過那兒哩)一下子都從昏昏欲睡中突然驚醒過來。「怎麼啦?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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