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七章

從星期五早上起一直到下個星期二下午,克萊德雖然置身於昔日里曾讓她那麼狂喜傾倒的環境里,可是心中卻不能不感到無比驚恐。從桑德拉和伯蒂娜在克蘭斯頓家別墅大門口迎接他,一直到把他領進留給他住的那個房間,他總是禁不住把眼前每一種樂趣跟他即將遭到的滅頂之災作對照。

他剛進房,桑德拉怕給伯蒂娜聽見,就嘟起嘴,低聲說:「缺德鬼!整整一星期,本該早就來這兒,你卻偏偏賴在那兒。可桑德拉什麼都給你準備好啦!真該好好揍你一頓。我想在今天給你打電話,看看你到底是在哪兒。」可她眼裡卻流露出對他的一片痴心。

克萊德儘管心亂如麻,好歹也樂呵呵地沖她微微一笑——因為,一到她面前,所有一切恐怖,即使是羅伯達之死也好,還是他自己目前的危險也好,彷彿都驟然變小了。但願如今一切順順噹噹——他絲毫不被暴露出來就好了!前頭就是康莊大家!令人驚異的未來!她的美!她的愛!她的財富!然而,一走進他的手提箱早就安放在那裡的他的房間,那套衣服一下子就使他慌了神。要知道那套衣服潮呼呼、皺巴巴的。他非把它藏起來不可,也許就藏在衣櫃最上頭的某一格吧。等到房間里只剩他一個人,房門也鎖上了,他就把那套衣服——濕漉漉、皺巴巴,褲腿四周還帶著大比騰湖邊的泥巴——拿出來。不過,他又決定,也許先不去動它——說不定最好照舊鎖在他箱子里,等到晚上再說。到時候,也許他可以決定該怎麼處置最好。可是,他把那天穿的其他零碎衣物束成一捆,打算拿出去洗。可他一束好,卻不覺黯然神傷,想到他這一輩子竟是如此不可思議,富於戲劇性,而又多麼令人為之動憐——他到東部來以後的遭際,他少年時代的窮困。說實話,現在他還是不名一文啊。眼前這個房間,跟他在萊柯格斯那個小房間相比,該有多麼寬敞,多麼豪華。昨天才過去,他本人終於來到了這裡,該有多奇怪呀。窗外藍瑩瑩的湖水,跟大比騰黑糊糊的湖水恰成對比。這幢明亮、堅固、布局很散的宅邸,還有寬大的游廊,帶有條紋的天篷,並且從它綠油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湖邊。斯圖爾特·芬奇利、維奧萊特·泰勒,還有弗蘭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都穿著最漂亮的運動衣,正在打網球;而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正懶洋洋地躺在一張帶條紋的大帳篷底下。

他洗過澡,換過衣服以後,裝出一副挺輕鬆的樣子,儘管他的神經依然很緊張,心裡充滿懼怕。他走出屋子,正向桑德拉、伯查德·泰勒、傑爾·特朗布爾他們那邊走去。這時,他們正為前天汽艇上一件什麼有趣的事哈哈大笑。傑爾·特朗布爾沖他喊道:「喂,克萊德!溜了,還是怎麼的?我覺得好象很久沒看見你啦。」他先是若有所思地向桑德拉笑笑,這時特別需要得到她的同情和愛情,隨後扶住游廊的欄杆,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回答說:「我從星期二起一直在奧爾巴尼辦事。那兒真熱呀。今天我上這兒來,當然高興極了。這兒都來了哪些人?」傑爾·特朗布爾笑著說:「哦,依我看,差不多全來了。昨天我在蘭德爾家,就見到過范達。還有斯科特寫信給伯蒂娜,說他下星期二來松樹岬。我看,今年去格林伍德湖的,好象人數不是非常多。」接下來是一場又長又熱烈的討論:為什麼格林伍德湖今不如昔了。這時,桑德拉突然喊道:「天哪,我差點兒給忘了!今天,我得給貝拉打電話。她答應下星期來布里斯托爾看賽馬。」然後就馬呀、狗呀談了一通。儘管克萊德焦急地裝成自己跟大伙兒一樣洗耳恭聽,其實,他心裡還在默想著自己性命交關的那些事。他路遇的那三個人。羅伯達。她的屍體說不定這時已經找到了——有誰說得准哩。可他又自言自語道——幹嗎要這麼駭怕?湖水那麼深,據他知道,也許有五十英尺,恐怕未必就找得到她吧?再說,人們怎能知道他就是——克利福德·戈爾登,或是卡爾·格雷厄姆呢?怎麼會知道呢?不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痕迹確實都給掩蓋過去了,除了他路遇的那三個人?就是那三個人呀!他禁不住渾身發抖了,就象得了寒顫似的。

桑德拉一下子覺察到他神情有些沮喪。(這回他頭一次來訪,她一見到他隨身帶的東西顯然太少,就斷定目前他心境不佳,也許因為手頭沒有錢用。因此,她打算就在當天自己掏腰包,拿出七十五塊美元,硬要他收下,以便他這次逗留在這兒如果要花一點零用錢至少也不會感到狼狽。)過了一會兒,她一想到高爾夫球場,球道左右有不少隱蔽的障礙物,要在那兒接吻、擁抱而不被人看見,便跳了起來說:「誰來雙打高爾夫球?傑爾、克萊德、伯奇①,一塊來吧!我敢打賭,克萊德跟我,准把你們兩個贏了!」

「我來!」伯查德·泰勒喊道,站了起來,整一整他身上那件黃藍兩色條紋運動衫。「哪怕我到今天凌晨四點鐘才回家。你怎麼樣,傑利②?要是輸了,請大伙兒吃飯,小夥計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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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奇:即伯查德的昵稱。

②傑利:即傑爾的昵稱。

克萊德馬上抖索起來,渾身發冷。他想到自己經過最近可怖的冒險以後,只剩下二十五塊美元,怪可憐的了。可是四個人在這裡吃飯,至少也得破費八到十塊美元!說不定還不止此數。但桑德拉一發覺他面有窘色,便大聲喊道:「得了,一言為定!」隨後,走到克萊德身邊,用腳尖輕輕地踢踢他,喊道:「不過我還得換衣服哩。一會兒就來。得了,克萊德,我說你這就去找安德魯,關照他把球棍準備好,怎麼樣?我們就坐你的船去,伯奇,是吧?」克萊德連忙去找安德魯,心中正盤算他跟桑德拉要是輸了的話,請客就得花多少錢,不料卻被桑德拉趕上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臂。「等一會兒,親愛的。我馬上就來。」說完,她衝上樓梯,直奔自己房間,一眨眼又下來了,她那小手緊攥著給自己留著的一疊鈔票:「喂,親愛的,快拿去吧!」她低聲耳語道,一面抓住克萊德外套的一隻口袋,把錢掖了進去。「噓!得了,一句話也別說!快走!萬一我們輸了,就付飯錢,還可以派別的用場。回頭我再跟你說。啊,我可真疼你,小寶貝!」她那熱情的褐色眼睛深深愛慕地盯住了他一會兒,又衝上了樓梯,到了樓上還在大聲嚷嚷:「別站在那兒呀,小傻瓜!去拿高爾夫球棍!高爾夫球棍!」說罷,她就倏然不見了。

克萊德摸摸自己口袋,知道她給了他很多錢——多得很,毫無疑問,夠他支付在這裡所有開銷了;萬一他出逃的話,也夠用了。他不禁暗自喊道:「親愛的!」「小姑娘!」他那美麗、熱情、大方的桑德拉呀!她是那麼愛他——真心地愛他。可是,萬一她知道了!哦,老天哪!不過,萬一她知道,這一切本來都是為了她呀。一切都是為了她呀!隨後,他找到了安德魯,又跟著手提袋子的安德魯一塊回來了。

這時,桑德拉又露面了,她穿著一套漂亮的綠色運動衣,蹦蹦跳跳下來。還有傑爾頭戴一頂嶄新鴨舌帽,一身工裝打扮,活象一位職業賽馬騎師,對著駕駛汽艇的伯查德格格大笑。桑德拉走過時,還向躺在大帳篷底下的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招呼道:「喂,你們二位呀!你們還不跟我們一塊走,嗯?」

「上哪兒去?」

「夜總會高爾夫球俱樂部。」

「哦,太遠了。反正午飯後湖邊見面吧。」

於是,伯查德把馬達一發動,汽艇猛地向湖中飛也似的衝去,活象一頭海豚,跳躍式前進——克萊德兩眼直勾勾地凝望前方,一會兒如同在夢中,興高采烈、充滿希望,一會兒卻又置身在大群幽靈與恐怖之中,說不定緊緊地跟在後頭的,就是——逮捕和死呀。儘管他事前對一切都作好了準備,可他現在卻開始覺得,今早不隱蔽起來,反而從樹林子里走出來,確實是犯了錯誤。不過,話又說回來,眼前這辦法恐怕不見得不是上策吧,因為要不然只有一條路,就是白天躲在樹林子里,到天黑才上路,沿著湖邊那條路步行到沙隆去。那就得走上兩三天光景。而且,桑德拉見他遲遲不來,心裡既焦急而又奇怪,說不定會給萊柯格斯打電話,查問他的下落,其後果也許更危險,可不是嗎?

不過此時此地,在這晴朗的日子裡,好象無憂無慮似的,至少人家都是這樣——可他內心深處,也許是一片蒼涼、黑暗。桑德拉因為跟他在一起,簡直心花怒放,突然跳了起來,一手高高地扯起她那條鮮艷的圍巾,如同一面旗似的,傻乎乎、樂呵呵地大聲嚷嚷說:「克莉奧佩特拉①啟航去會見——會見——哦,她到底是去會見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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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30年):古埃及一末代女王,以艷麗聞名,有權勢欲,先為愷撒情婦,後與羅馬執政安東尼結婚。安東尼潰敗後又欲勾引渥大維,未遂,以毒蛇自殺。莎士比亞據此著有名劇《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

「查利·卓別麟①,」泰勒馬上搶白了一句,還一個勁兒使汽艇顛簸得夠嗆,讓桑德拉站也站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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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卓別麟(1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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