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十二章

這時,克萊德收到兩封信,而且是同時收到的,因而使情況更加棘手了。

克萊德,我最親愛的:

我的小寶貝怎麼樣?一切都好嗎?這兒簡直是帥極了。已來了好多人,每天還不斷有人來。松樹岬的夜總會和高爾夫球場都已經開放了,那兒的人可多啦。這會兒斯圖爾特和格蘭將正駕著汽艇往格雷灣開去,我還聽得見馬達的聲音哩。你別磨磨蹭蹭,親愛的,快一點來吧。這兒太好了,實在沒法說的。綠的林蔭大道,可以騎著馬兒飛奔;每天下午四點,可以到夜總會游游泳,跳跳舞。我剛騎著狄基遛了一圈才回來,愜意極了。午飯後還要騎著馬兒把這些信發出去。伯蒂娜說,她今天或是明天要給你寫一封信,隨便哪一個周末,或是隨便哪一天都行,反正只要桑達說一聲來,你就來,你聽見了吧,要不然桑達可要狠狠地揍你。你這個淘氣的小乖乖。

他是不是還在那個要不得的廠里賣力地幹活呀?桑達希方〔望〕他來這兒,狠〔跟〕她在一塊。我們就可以遛馬呀,開車呀,游泳呀,跳舞呀……別忘了帶上你的網球拍和高爾夫球棍。夜總會那兒還有一個頂呱呱的球場哩。

今兒一早我在遛馬時,有一隻小鳥打從狄基的四蹄下飛了出來,馬兒一驚,就脫了韁狂奔,桑達被細樹枝扎得真夠嗆。克萊弟〔德〕替他可憐的桑達難過嗎?

今天,桑達寫了好多信。吃過午飯,騎上馬去發信,是趕下一班寄出以後,桑達、伯蒂娜和尼娜要到夜總會去。

難道你不想也跟我們一塊玩去嗎?我們不就可以踩著「陶迪」的曲子一塊跳嗎。桑達就愛這支歌。不過,這會兒她可得打扮打扮去了。明兒個再給你小淘氣寫信。伯蒂娜的信一到,馬上就回信啊。那麼多的點點印痕,都看見了沒有?全是吻痕呀。大大小小的都有。全是給小淘氣的。

每天給桑達先〔寫〕信,她一〔也〕會寫來的。

還得吻你幾下。

6月10日於松樹岬

信一到,克萊德心急如焚地給她回了信,語氣跟她的來信相仿。可是,幾乎就在同一個郵班,至少是在同一天,卻收到了來自羅伯達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親愛的克萊德:

現在我就要睡了,不過,我還得寫上幾行寄給你。這次我一路上累得夠嗆,現在幾乎病倒了。第一,你也知道,我可不願意(孤零零一個人)回家轉。我對一切事都覺得心亂如麻,疑懼不安,雖然我竭力使自己不要這樣,因為現在我們一切都已講定了,你將照你自己所說的,到我身邊來。

(他一讀到這裡,因為想到她家所在的那個慘不忍睹的窮鄉僻壤,就覺得噁心要吐,但由於羅伯達跟它結下了這麼一種倒霉的、甩也甩不掉的關係,原先他對她感到悔恨和憐憫的心情,這時又油然而生。歸根到底,這可不是她的過錯呀。瞻望未來,她本來就是沒有多大奔頭——只不過是幹活,或是照例女大當嫁罷了。她們兩人都不在這兒,說真的,他才多日來頭一次能夠思路清晰地思考和深深地——哪怕是憂鬱地——同情她。她信上繼續寫道:)

不過,現在這兒景色美極了。樹綠得多美呀,花兒也都在盛開。我一走到朝南窗口,就可以聽到果園裡蜜蜂的嗡嗡聲。回家路上,這次我可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半途在霍默停了一下,看看妹妹、妹夫,因為,即使以後還能見到他們,也不知道在何年何月,我可一點兒都說不準。所以,我已下了決心,要末就讓我這個正經女人跟他們見見面,要末就讓他們從此永遠也見不到我。你可不要認為我這麼說是有什麼要不得的意思。我只是傷心透了。他們在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可愛的家,克萊德——漂亮的傢具、一架手搖留聲機,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艾格尼斯跟弗雷德在一起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但願她永遠這樣幸福。我不禁想到,只要我的夢想實現了,那我們照樣也會有一個多麼可愛的家啊。我在他們那裡作客時,弗雷德差不多老是逗我,問我幹嗎還不結婚,後來我乾脆說:「哦,得了吧,弗雷德,你可不能那麼肯定地認為我最近一定不會出嫁。善於等待的人,到頭來也最幸福,你知不知道。」「是啊,那當然羅,只要你變成侍應生就得了,」①他就是這麼回敬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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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Waiter」一詞既指等待者,也可指侍者、侍應生。而克萊德乃是侍應生出身,因此也就一語雙關了。

不過,克萊德,我又見到了媽媽,這才真是高興啊。她是那麼慈愛,那麼耐心,那麼樂於助人。天底下就數我媽最親、最好。說真的,我怎麼也不願意讓她傷心。還有湯姆和艾米莉。我到家以後,每天晚上都有朋友來看他們——他們還要我同他們一塊玩兒,可我身體不太好,沒法跟他們在一塊打紙牌——做各種遊戲——跳舞。

(克萊德讀到這裡,記憶猶新,不禁回想起羅伯達那個寒傖的老家。最近他還親眼目睹過——那東倒西歪的房子!還有那些快坍下來的煙囪!她那樣子古怪的父親。跟桑德拉的信上所說的,恰好是一個鮮明的對照。)

爸爸、媽媽、湯姆、艾米莉,好象老是圍著我身邊轉,想盡辦法照顧我。一想到他們要是知道後一定很傷心,我心中就覺得真有說不出的悔恨。當然羅,我只好推託說,因為在廠里幹活,有時累得夠嗆,也就打不起精神來了。

媽媽總是嘮叨著說,我就得歇上一段日子,要不然乾脆辭掉,休息,養好身體,不過,當然羅,她至今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可憐的親人。要是她知道了怎麼是好!有時,我心裡多麼痛苦,說真的,我沒法告訴你,克萊德。啊,老天哪!

可是,我不應該讓自己心中的傷感也傳染給你。我可不願意這樣,就象我說過的,我只要您按照我們講定的那樣,來到我身邊,把我接走。而且我也不會象現在這樣,克萊德。要知道我不會老是這樣的。我已開始做回來的準備,並把該做的衣著做起來,這攏共要花去三個星期時間,專心裁剪縫紉,我也沒空再想別的事了。不過,親愛的,你是會來接我的,可不是?這一次,您再也不會象過去那樣讓我失望、傷心了吧。老天哪,說真的,這段時間是多長呀,自從我前次聖誕節回家起,一直到現在。不過,以前您待我也真好。我可以起誓,決不成為你的累贅,因為,我心裡也很明白,其實,現在你再也不喜歡我了。因此,只要我能夠渡過這個難關,至於以後怎麼樣,我也不在乎了。

不過,我的確可以起誓,決不成為你的累贅。

啊,親愛的,恕我直言,請你先別介意。近來我覺得跟過去大不一樣,好象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好吧,就談談我回家以後的情況吧。家裡人以為我要做些衣服,是準備在萊柯格斯出席什麼宴會穿的,想必我在那裡日子過得真是美不滋兒哩。得了,讓他們往好處想,總比往壞處想好。我要是不請女裁縫安斯太太去採買衣料,也許就得自己去方達。如果我去了,只要你樂意在下次來我這兒以前再見我一面,你就不妨同我在方達碰面,儘管我猜得出恐怕你並沒有這個意思吧。在我們動身以前,如果你高興的話,我希望能見你一面,跟你談談。我正在縫製這些嫁裝,心心念念想著你,但又知道你壓根兒不樂意——想到這裡,我真覺得挺好笑,克萊德。不過,我想,現在你總應該很滿意了吧,反正你終於說服我離開萊柯格斯回老家,而現在你正如你所說的,日子過得一定美美的,要比去年夏天我們在湖上和到處玩兒還痛快得多吧?然而,不管怎麼說,克萊德,當然羅,你答應過就要算數,不必因此對我大發脾氣。我知道現在你好象覺得也很難過,不過,你別忘了,我要是也象我所知道的某些人那樣,也許就會提出更多的要求來。但是,我跟你說過,我可不是這號人,而且永遠也不做這號人。只要你照我所說的那樣,幫助我渡過這個難關,那時候,你如果真的不想跟我待下去,那你儘管走就得了。

克萊德,請你寫一封愉快的長信給我,儘管你不樂意寫。請你告訴我:自從我走了以後,你怎麼連一次都沒有想過我,怎麼壓根兒不惦念我——您自己明白,過去你可不是這樣;再說說,你怎麼不希望我回來;還有,即使你在從星期六算起的兩星期後能來這兒,你為什麼不來呢。

啊,親愛的,剛才我寫了那些要不得的話,可不是我心裡真這麼想,不過,我很累,很憂鬱,很孤寂,有時連自己都按捺不住。我需要跟某一個人談談心,並不是跟這兒哪一個人,因為他們不了解我,我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對什麼人都說。

不過,你看,剛才我說過,我決不會憂鬱、沮喪,或是惱火,但我這一次還是沒有做到,可不是嗎?我保證下次——明天或是大後天——一定改好,因為我給你寫了信,心裡就輕鬆得多了,克萊德。請你別生氣,寫幾行給我,給我打打氣。我在期待著——我實在太需要了。還有,你當然一定會來的。我將是那麼愉快地感激你,並且盡量不再給你增添太多麻煩。

你那孤寂的

伯特

6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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