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八章

轉天早上六點半。克萊德從格洛弗斯維爾回來後才歇了個把鐘頭,一起身,就心亂如麻,真不知道怎樣調整一下他跟羅伯達之間的關係。今天她要到比爾茨去了。他原先答應把她一直送到方達的。可現在他不想去了。當然羅,他就得編造一些借口唄。可是什麼樣的借口呢?

多虧前天他聽到惠甘對利格特說,今天下班後要在斯米利辦公室召集各部門負責人開會,屆時利格特也應到會。雖然並沒有通知克萊德開會,因為他這個部門只是附在利格特手下一部分。可是,他決定以要開會作為託詞。於是,大約在正午前一個鐘頭,他在她桌上留下一張便條,全文如下:

親愛的:非常抱歉,剛通知我務必參加下午三點在樓下召開的各部門負責人的會議。那就是說,我不能跟你一塊去方達了,不過,我下班後馬上趕到你住處待上幾分鐘。我有一點東西要送給你,請你務必等我。不要太難過。

我可實在沒有辦法。等你星期三回來,我一準來看你。

克萊德

開頭,羅伯達一看到便條,因為沒有馬上拆看,還很高興,心裡琢磨:裡頭一定有什麼好消息哩。可是幾分鐘後,她到女盥洗室把它一拆開,臉馬上沉下來。姑且不談這件事,克萊德昨天晚上就沒有露面,今天早上又是那麼茫然若失,甚至冷若冰霜,在她看來,如果說不上疏遠,至少也是極端自私吧。她心裡開始納悶,到底為啥出現這樣突然變化呢。說不定開會一事,他是非去不可的。正如他伯父家叫他去,他就不得不去一樣。不過,如果說現在他知道她要走,而照舊愛她的話,那末,前天他對她說過那天晚上不能跟她在一起以後,恐怕就不能還是那麼高興和平靜了。畢竟他知道她這一去就要三天時間。他也分明知道,她心裡最難過的,就是離開他,不管時間長短。

她心中原是滿懷希望,可現在一下子變成極度沮喪——無限憂愁。她一生中總是碰到這樣不順心的事。就說眼前吧——離聖誕節只有兩天了,現在她就得動身去比爾茨了,那裡一點兒樂趣都沒有,全在指望她能不能帶點好消息去,讓大家樂一樂。如今看來她就得孤身一人上路,臨走前連跟他多待一分鐘也都不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臉上露出突然遭到不幸的神色,沒精打采,心不在焉——這一變化儘管克萊德也注意到了,可是,由於他突然喪心病狂地惦念著桑德拉,他心中實在也談不上有一丁點兒悔恨之意。

下午一點鐘,附近各廠巨大汽笛長鳴,告知人們星期六下班了——克萊德和羅伯達兩人分開走,但是都來到了她的房間。他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心裡在嘀咕,該說些什麼呢。該怎麼辦?當愛情突然變成冰冷、蒼白,而且自己毫無情意時,該怎樣佯裝出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來——兩人關係半個月前還是如火如荼,可如今已經驟然下降,顯得驚人地黯然失色,又該怎樣把它繼續下去呢?既不照實直說,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向她表示,如今他再也不疼她了——因為這樣不免太殘酷,而且,誰知道,羅伯達對此又會作出什麼樣的回答?或是作出什麼樣的行動來呢?另一方面,如今他既然已把全部夢想和希望都寄托在桑德拉身上,那就不能再用一些甜言蜜語和虛情假意去撫慰羅伯達,因為這樣做的結果,只能使他們原有關係照舊保持下去。那可要不得!再說,既已初露端倪,暗示出桑德拉鍾情於他,那他,當然羅,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羅伯達拋棄!為什麼他不會這樣呢?羅伯達真的能給他些什麼呢?難道說她能跟桑德拉的地位、美貌相比嗎?如果說羅伯達要求他,或是自以為他應該對她繼續保持一種深摯、專一的愛情,而克萊德為了她拒絕了桑德拉所能給予他的種種關係和無限的前途,難道說這是公允的嗎?不,說實在的,這是不公允的。

一路上他心裡就是這樣揣摸著。可是比他早一腳踏進自己房間的羅伯達,心裡也在反躬自問:為什麼克萊德突然對她這樣冷淡?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為什麼他會在聖誕節前失約,那天晚上不來會面?如今,當她馬上就要動身回家時,為什麼整整三天里,還包括聖誕節這一天,見他一面也見不到,他甚至連近在咫尺之間的方達都不願陪她去。他自然會說因為要開會,這是真的為了要開會嗎?必要時,她可以等他,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再動身,可她覺得這也很難,因為在他舉止言談之中——有些疏遠與躲躲閃閃的味道。啊,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要知道他們之間這種關係,還是在不久前才建立啊。這種關係一開頭,至少直到目前為止,好象要把他們不可分離地連在一起。難道說這一變化,預示著他們美妙的戀愛之夢將要遇到危險,甚至於破滅?哦,老天哪!她給了他那麼多……如今,他的忠貞不渝,就是意味著一切——

她的前途——她的生命。

她佇立在房間里,暗自思忖著這個新問題。這時克萊德來了,腋下夾著他要送給她的聖誕禮物,儘管心裡還是毅然決然改變目前他跟羅伯達的關係,但是臉上卻儘可能不露出異樣的神色來。

「哦,我實在非常抱歉,伯特①,」他興沖沖地開了腔說,裝出一副樂樂呵呵、富於同情,可又遲疑不決的樣子。「我一點兒都不知道,直到兩個鐘頭以前才來通知說要開這個會。不過,你會明白這樣的事是常有的。就是想推也推不了的。親愛的,你不會太難過吧?」因為,他一看到她在此刻的臉色,以及她在廠里的神情,就知道她心裡可難過極了。「幸虧我還有機會,能把這個東西捎給你,」他一面把禮物遞給她,一面繼續說下去。「我原想昨兒晚上帶來的,只是因為有赴宴一事。哦,為了這件事,我總是感到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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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羅伯達的昵稱。

要是在昨天晚上送給她,說不定她會多高興呀,可是現在,羅伯達只是把禮盒往桌子上一撂,本來這件禮物也許會激起她的全部熱情,此刻早已消失殆盡。

「親愛的,昨兒晚上你過得很快活嗎?」她開口問,心裡急急乎想知道把他從她身邊奪走的這事具體細節。

「哦,滿不錯,」克萊德回答時,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因為這一夜晚,對他來說是那麼意味深長,可對她來說卻將招致多大的危險。「我原以為只是到伯父家去吃晚飯,正如當時我對你所說那樣。不料我一到了那兒,方才知道他們實際上要我陪貝拉和麥拉去格洛弗斯維爾赴會呢。那兒有一戶巨富人家——斯蒂爾家——是開手套廠的大老闆,你知道吧。哦,反正他們要開個舞會,他們就是要我陪她們一塊去,因為吉爾去不了。不過到了那兒並不覺得特別有趣。我很高興這舞會好歹結束了。」他提到貝拉、麥拉、吉爾伯特時都是直呼其名,彷彿是他叫慣了似的——他跟格里菲思家這種親密的關係,一定給羅伯達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你就不好早點走,上這兒來看我呢?」

「不,我可走不了,因為我得等她們,跟這一撥人一塊回來。我就是脫身不開呀。哦,難道你還不想把禮物打開看一看?」他找補著說,恨不得把她的心思從他昨晚失約一事岔開。

他知道:她一想到這件事,就很傷心。

她開始把禮物的緞帶解開,心裡卻在琢磨,他不得不提到的舞會,究竟還有什麼事。除了貝拉和麥拉以外,還有哪些姑娘也參加斯蒂爾家舞會?除了她自己以外,最近他會不會愛上別的姑娘,並且還跟這個姑娘在那裡見面呢?他動不動就講到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蘭斯頓、傑爾·特朗布爾。也許她們也參加了這次舞會呢?

「除了你的堂妹以外,還有誰赴會?」她突然開口問。

「哦,有好多人你可不認得的。附近各地來了二三十個人。」

「除了你堂妹以外,還有什麼人是從萊柯格斯來的?」她一個勁兒追問。

「哦,有好幾個。我們跟傑爾·特朗布爾她們姐妹倆一塊去的,因為這是貝拉的意思。我們一到那兒,阿拉貝拉·斯塔克、珀利·海恩斯早已在那兒了。」他就是隻字不提桑德拉,或是其他對他很感興趣的人。

可是瞧他說話時那種神色,他的語氣和目光里都讓人覺得有些異樣的東西。因此,他這個回答並不能使羅伯達感到滿意。她雖然對這一新的事態發展的確深感不安,但是,要在眼前繼續盤問克萊德,她覺得也不太合適。也許他會惱火的。畢竟從她認識他以來,他總是和這些上流社會的人連在一起。可她並不希望他會猜疑,好象她企圖有權控制他,儘管她內心深處確是這麼想的。

「昨天晚上,我可巴不得跟你在一起,好把禮物送給你,」她改換口氣回答說,一來是想驅散自己的忡忡憂心,二來是希望喚起他對她的同情。克萊德聽得出她語氣里傷心的味兒,如同往日里一樣頓時使他心軟下來,只不過現在他已不可能、也不能容忍它象過去那樣支配他了。

「不過,你也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伯特,」他簡直是在虛張聲勢地回答說。「剛才我都告訴你啦。」

「我知道,」她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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