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四章

克萊德同她邂逅後,心裡也同樣非常激動。他跟迪拉特、麗達、澤拉的往來早已中斷了;後來,似乎又毫無意義地給請到了格里菲思府上,在那裡匆匆瞥了一眼諸如貝拉、桑德拉·芬奇利和伯蒂娜·克蘭斯頓那樣上流社會裡名媛閨秀;說實話,他依然還是很孤寂。那個上流社會啊!顯然不準克萊德登堂入奧。正因為他對此抱有幻想,便跟所有其他朋友斷絕了來往。可是結果又怎樣呢?如今,他不是反而比過去更加孤寂了嗎?只跟佩頓太太打交道!每天上班、下班,只不過見人點點頭,或是偶爾扯上幾句——或是跟中央大道上主動打招呼的商店掌柜寒暄幾句——或是索性就跟廠里一些女工也招呼一下,儘管對這些女工,他既不感興趣,又不敢進一步跟她們交朋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其實,還是什麼事都沒有。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不是姓格里菲思嗎?單憑這一點,他不是就有權受到他們大家的尊敬,乃至於崇拜嗎?真的,這有多微妙啊!

那又該怎麼辦呢!

再說說這位羅伯達·奧爾登。自從她就這樣在萊柯格斯落腳後,對當地情況與克萊德在廠里地位都已有所了解,她發覺克萊德很動人,還對她脈脈傳情,但她對自己的前途卻也感到困惑了。從她住進牛頓夫婦家後,懂得了當地種種清規戒律,看來絕對不讓她對克萊德,或是對廠里任何一個職位比她高的人表示什麼興趣了。因為,這裡有一條禁令,就是不許女工對上司存有非分之想,或則使上司對她們發生興趣。凡是虔誠、正派、謹慎的女工,都不會這麼做。不久,她又發現在萊柯格斯,貧富界限就象用一把刀子切開,或是用一堵高牆隔開,分得清楚極了。再有一條禁令,是有關所有外國移民家庭里男男女女的——他們都是愚昧無知,低人一等,傷風敗俗,壓根兒不是美國人!不拘是誰——最要緊的是——絕對不要跟他們有什麼來往。

羅伯達又發現:她自己和她所有知己,全都屬於虔信上帝、恪守道德、地位較低的中間階層,而在這些人中間,諸如跳跳舞,或是上大街溜達、看電影等等在當地要冒風險的娛樂消遣,也都是禁止的。不過,她自己正是在這時對跳舞發生了興趣。最糟的是,她跟格雷斯·瑪爾最初去做禮拜的那個教堂里,有一些男女青年,好象並不平等對待羅伯達和格雷斯,因為他們絕大多數是出身於萊柯格斯相當發跡的古老世家。事實上,她們上教堂做禮拜,參加聖事活動已有一兩個星期,但她們的處境跟開始時相比並沒有得到改變:儘管她們循規蹈矩,無懈可擊,已被教會這個圈子裡的人所接納,可是娛樂與交際活動,照例只是同一個教會裡社會地位較高的那些人的事,她們始終沒有份。

羅伯達同克萊德不期而遇後,料想他是屬於上流社會的,同時又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就這樣,曾使克萊德感到痛苦的愛好虛榮而又焦灼不安這種病毒此刻也感染給她了。她每天去工廠上班時,就不由得感到:向她投來的,正是他那種默默追求、但又遲疑不定的目光。不過,她還感到,他也不敢對她作出親近表示,深怕她會拒絕,或是讓她產生反感。然而,她在這裡做工已有兩個星期以後,有時也巴不得他能跟她說說話——先讓他開個頭吧——而有時,她卻認為他不應該如此大膽——這太可怕了,斷斷乎不行。別的姑娘們一下子會看到的。她們分明都知道,他這個人太好了,或者離她們太遠了,可她們馬上注意到他對她是另眼相看,也免不了議論紛紛。而羅伯達知道,在格里菲思廠內列印間做工的這類姑娘,她們對這種事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放蕩。

與此同時,在克萊德方面,儘管他對她有偏好,他卻並沒有忘掉吉爾伯特所定下的那一套規矩。為了循規蹈矩,克萊德至今一直佯裝對哪一個姑娘都不注意,不特別垂青。不過,現在只要羅伯達一到,他幾乎情不自禁走到她桌子邊,佇立在她身旁,看看她是如何操作的。如同他一開頭就預料的那樣,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工,用不著多點撥,很快就掌握了工作中所有訣竅,此後賺的錢便跟人家一樣多——每星期十五塊美元。瞧她那副神氣,總是好象很喜歡在這裡工作,而且,能在這裡工作她還覺得很幸福似的。再有,哪怕是來自克萊德一丁點兒的青睞,她心裡也是喜滋滋的。

同時,他覺察到她身上洋溢著一種歡快的神情,它不僅出自內心情感,而且含有一種淡淡的詩意,乃至於性感豐富的情調。這不免使他大吃一驚,特別是因為原先他覺得她是那麼溫文爾雅,那麼與眾不同。他還覺察到,儘管她與眾不同,謹小慎微,可她居然能夠跟和她迥然不同的絕大多數外國移民姑娘交朋友,並且似乎還能了解她們的思想觀點。聽了她談論這裡的工作(她先是跟莉娜·希莉克特、霍達·佩特卡娜斯、安吉利娜·皮蒂談,接著跟很快又來和她搭訕的其他姑娘談)之後,克萊德心中認定,她遠不是象大多數美國姑娘那麼保守、傲慢。不過,看來她們對她還是相當尊敬的。

有一天正好午休時分,他在樓下剛進過午餐,比往常早一點回辦公室去,這時他看見她正跟好幾個外國移民姑娘,還有四個美國姑娘,把波蘭姑娘瑪麗團團圍住。瑪麗是外國移民姑娘裡頭最愛逗樂,也最粗里粗氣的一個,正扯著大嗓門沖她們說,前天晚上她碰到一個「小夥子」,送給她一隻飾有小珠子的手提包,真不知道他有什麼用意呢。

「他想我拿了這玩意兒,就成了他的心上人唄,」她自吹自擂地說著,一邊把手提包在愛看熱鬧的眾人面前來回直晃蕩。「我說,這個可得想一想。夠帥的手提包,嗯?」她找補著說,一邊把手提包高高舉起,在空中來回打轉。「你說說,」她沖羅伯達把手提包來回直晃蕩,兩眼露出挑逗性的同時也許只是假正經的樣子。「我該怎麼對付他?收下吧,跟他走,就成了他的心上人?還是乾脆退還他?說真的,我可挺喜歡他,還有這個手提包哩。」

克萊德心中琢磨,根據羅伯達的教養,聽了這一套,按說準定大吃一驚。可他仔細觀察,她並沒有這樣——壓根兒都不震驚。從她臉上表情看,可以知道她打心眼兒里覺得挺好玩。她馬上粲然一笑,說:「哦,這可全得看他模樣兒漂亮不漂亮,瑪麗。要是他長得很漂亮,我想我就胡弄他,反正胡弄一陣再說。至於手提包,我就照收不誤啦。」

「哦,可他等不及呢,」瑪麗頑皮地說,顯然深知在這種情況下要冒一些風險,同時兩眼向走過來的克萊德眨巴了一下。「要是我就把手提包退還他,要不然今兒晚上乾脆當他的心上人去。這麼帥的手提包,反正我一輩子都買不起,」她頑皮而又沒好氣地瞅了一下手提包,鼻子一皺,樣子挺滑稽的。「我究竟該怎麼辦呢?」

「嘿,這對奧爾登小姐這麼一個鄉下小姑娘來說,是太過分了。也許她不喜歡這一套,」克萊德暗自尋思道。

可是此刻他發現羅伯達好象應付裕如:她故意佯裝面有難色。「嘿,你可進退兩難啦,」她說。「我也不知道你該怎麼辦才好,」她睜大眼睛,裝出深為關注的樣子。不過,克萊德一眼看出,她只不過是裝著玩兒的,但她就是能裝得維肖維妙。

這時,那個鬈頭髮的荷蘭姑娘莉娜身子俯過來說:「要是你不要他,說真的,我就把手提包連同他那個小夥子一塊都要。上哪兒找他去?這會兒我正沒有小夥子呢。」她伸出一隻手,好象要把手提包從瑪麗手裡奪走似的,瑪麗馬上把手提包收了回去。屋子裡幾乎所有的姑娘對這種古怪的、粗鄙的逗樂都覺得挺好玩,興高采烈地尖叫起來。甚至羅伯達也放聲大笑了,對此,克萊德也感到很高興,因為他本來就很喜歡這種粗俗的詼諧,覺得它只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

「是啊,也許你說得對,莉娜,」正當汽笛長鳴,隔壁房間里好幾百台縫紉機一齊響起來的時候,他聽見羅伯達繼續說道。「好男人可不是每天都能碰上的。」她的那雙藍眼睛在閃閃發光,她那非常誘人的嘴唇大笑時張得很大。克萊德心裡明白,她這是在開開玩笑,虛張聲勢,但是,他也覺得,她壓根兒不是象他原先擔心那樣心胸狹隘。她富有人情味,總是樂樂呵呵,待人寬厚,心眼兒可好。顯然,她還最愛逗樂兒。儘管她身上穿得挺差勁,頭上戴的還是她新來乍到時那頂褐色小圓帽,穿的依然是那件藍布連衣裙,可在所有女工裡頭,就數她最漂亮。她用不著象那些外國移民女郎一個勁兒抹口紅,塗脂粉,以致有的時候她們的臉看上去就象一塊塊粉紅色蛋糕。瞧她的胳臂和脖子,該有多美——又豐腴,又雅緻!她全神貫注地工作著,彷彿她從這一工作中獲得真正的樂趣似的,這時候,她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種美與樂此不疲的神態。在一天之中最炎熱的幾個鐘頭里,由於她緊張工作,這時候,她的上唇、下巴、前額上滲出細如珠璣的汗水,她免不了把活兒放下,用手絹將汗水擦去。而在克萊德看來,這些汗水真的就象珠寶一樣,只會使她變得更美了。

這真是克萊德美不滋兒的日子啊。現在,他終於又有了一位姑娘。就在這兒,他可以整天價守在她身邊。他可以仔細端詳她,打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