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於是,有克萊德參加的那個有趣的宴會,正如拉特勒所說的,就假座弗里塞爾酒家舉行了。克萊德跟這些年輕人早就談得很合轍兒,所以,他心裡簡直高興到了極點。反正他的新生活已經來到了。僅僅一兩個星期以前,他還是孤零零的,沒有一個朋友,在年輕人中幾乎連一個熟人也都沒有!想不到沒有多久,此刻他卻跟這有趣的一伙人共進晚餐了。

這個酒家由於反映了年輕人的幻想,看起來要比它的實際情況耐人尋味得多。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式美國小酒店罷了。四壁掛滿了男女演員的簽名照片,以及各個時期的戲劇海報。由於這裡菜肴烹調特別味美可口——更不用說那位笑容可掬的現任經理——這家小酒店便成了過往的演員、政客,以及當地商賈雲集之地。此外,還有尾隨他們之後的普通顧客,這些人只要一發現哪兒有新玩意兒,即使跟他們一向熟悉的稍微有點兒不一樣,也常常被吸引過來了。

這些侍應生不止一次地聽馬車夫和出租司機說過,弗里塞爾酒家——是本城最好的館子之一,因此,他們每月一次的聚餐會也就安排在這裡了。每盤菜品價格從六十美分到一塊美元。咖啡和茶都是整壺端上來。你樂意喝什麼就有什麼。一進門,就在大餐廳左側,有一個光線較暗、天花板較低、帶有壁爐的房間,通常只有男客人飯後來到這兒歇一歇,坐一坐,抽抽煙,看看報。而使這些來自格林-戴維遜大酒店的年輕人最艷羨不已的正是這個房間。他們在這裡歡宴,不知怎的覺得自己老成持重,見多識廣,格外神氣,從而成為——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了。拉特勒和赫格倫(現在克萊德非常愛慕他們)和其他大多數人都很滿意,認為整個堪薩斯城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的館子了。

這一天,他們中午領了薪水,下午六點下了班,就在酒店外拐角處,緊挨著克萊德當初上門求職的雜貨店的地方集合,然後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一塊兒出發了——有赫格倫、拉特勒、保羅·希爾、戴維斯·希格比(此人也是本店年輕的侍應生)、阿瑟·金塞拉以及克萊德。

「聖路易來的拿〔那〕個傢伙,昨兒個跟總帳房開了個大玩笑,也〔你〕們聽說過沒有?」他們才上路,赫格倫就馬上沖大伙兒問道。「上星期六,他從聖路易打來了電報,是給大〔他〕們夫婦倆預訂一整套房間,包括一個客廳、一間卧室、一個學〔浴〕室,而且關照房間里還要擺上鮮花。是管鑰匙的師傅吉米剛才告訴我的。而〔後〕來,他果然來了,登記的時候,他說他本人和他的年輕小姑娘是夫妻兩口子,嘿,拿〔那〕個小妞兒,也真的夠好看哩——我親眼看到大〔他〕們的。喂,夥計們,也〔你〕們也聽著,好不好?而〔後〕來,到了星期三,也就是說,他在這兒已住了三天了,大〔他〕們開始對他有一點兒懷疑——要知道他的一日幾餐都要送到房間里,還有這樣拿〔那〕樣的事——而〔後〕來,他下樓到了帳房間,說他太太葯〔要〕去聖路易,所以,他用不著拿〔那〕一整套房間,次葯〔只要〕一個單間就得了。還說在她上火車以前,要把他的箱子和她的手提包通通搬進新開的單間去。可是拿〔那〕只箱子壓根兒不是他的,也〔你〕們明白嗎,偏巧就是她的。她呢壓根兒就沒有九〔走〕,她對這希〔事〕一點兒都不知道。反正葯九〔要走〕的——是他。而〔後〕來,他急匆匆溜九〔走〕了,明白嗎,卻把她和她的箱子全甩在房間里,而且連一個子兒也美〔沒〕留下,也〔你〕們明白嗎?於是,大〔他〕們把她和她的箱子全個〔扣〕下來,她呀又是哭,又是久〔叫〕,給朋友們打電報,還得把錢付清才行。也〔你〕們見過這樣的事嗎?還有那些鮮花,都是玫瑰花啊。再說房間里開過六頓飯,他還喝過酒,通通都得付錢。」「是呀,你說的那個人,我也知道,」保羅·希爾大聲嚷了起來。「我就上樓給他送過酒呢。我覺得這傢伙身上有點兒假。他這個人太圓滑,說話嗓門又太大。而且他給的小費只有十個美分。」

「我也想起他來了,」拉特勒大聲喊道。「那天,他叫我下去,把所有星期一的芝加哥報紙都買來,才給了我十個美分,我一下子看出他好象是個騙子手。」

「可不是,大〔他〕們真的上他老當啦。」這是赫格倫在說話。「現在大〔他〕們一個勁兒想從她身上把錢摳捉〔出〕來。也〔你〕們見過這種希〔事〕沒有?」

「我看她才十八歲——最多也不過二十,」直到此刻,一氣不吭的阿瑟·金塞拉插進來說了一句。

「喂,克萊德,他們這兩個人,你見過沒有?」拉特勒問道。對於克萊德,他一向熱心照顧,此刻竭力鼓勵克萊德說說話。「沒有吶,」克萊德回答說。「這兩位我準是錯過了。我已想不起見過哪一位了。」

「噢喲喲,你錯過了這一個,就等於是——錯過了一個頭等人物:高高的個兒,身穿黑色常禮服,頭戴圓頂寬邊黑禮帽,低低地拉到眼邊,腳上還套著淡灰色鞋罩。開頭,我還以為他是一個英國公爵什麼的,瞧他走路的神氣,手裡還拄著拐杖,真帥。這種人只要一擺出英國佬這套派頭,說話時嗓門兒又大,凈向周圍每一個人發號施令,包管每回都能矇混過去。」「說得對,」戴維斯·希格比發表了自己意見。「那種英國派頭——這玩意兒可真不賴。有的時候,我覺得也不妨拿過來,給自己裝裝場面。」

他們一行人已經拐了兩個彎,走過兩條街,排成一字形,邁進了弗里塞爾酒家的大門,見到燈光下閃閃發亮的細瓷杯碟,銀質餐具和各種面孔,還聽見席間一片嘈雜的談笑聲、杯盤碰擊聲。這使克萊德大為感動。除了格林-戴維遜大酒店以外,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鬧哄哄的地方。而且又是跟這些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的年輕人一塊兒來的。

他們徑直走到沿牆根配備皮椅的一排桌子跟前。侍者領班一見拉特勒、赫格倫、金塞拉幾位老主顧,索性把兩張桌子拼在一塊,黃油、麵包和玻璃杯一一端上來。他們就圍著桌子依次入座,克萊德和拉特勒、希格比靠牆坐,赫格倫、金塞拉和希爾則坐在對面。

「得了吧,我希〔先〕來一杯高級的曼哈頓雞尾酒,」赫格倫好象有點兒饞涎似地大聲嚷嚷說,同時又舉目四顧,覺得這會兒他真的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肌膚是淡紅略帶褐色;一雙碧藍眼睛很機靈;他那淡紅略帶棕色的頭髮豎立在前額,一眼望去,有點兒象一頭昂首高吭的大公雞。

阿瑟·金塞拉一到這裡,如同克萊德一樣,彷彿一下子快活起來,並且由於眼前這一盛舉,好象心情格外舒暢。他煞有介事地把衣袖往上捋一捋,抓起一份菜單,了一下後面開列的各種酒名,大聲嚷道:「好吧,先來味兒淡一些的馬丁尼雞尾酒,倒是更配我的胃口。」

「得了,給我先來一點兒兌汽水的威士忌,」保羅·希爾一本正經地說,同時仔細看著肉類的菜單。

「今兒晚上,我才不喝你們的雞尾酒,」拉特勒樂樂呵呵,而又很堅決地說著,不過聽得出多少帶一點兒矜持的語調。「我說過今兒晚上不想多喝,那就不多喝唄。我只想來一杯萊茵酒,兌上一些塞爾查礦泉水就夠了。」

「我的老天哪,也〔你〕們聽他胡謅拿〔那〕一套嗎?」赫格倫深為不滿地嚷了起來。「他要先喝萊茵酒。可他一向喜歡喝曼哈頓雞尾酒。你怎麼突然出了什麼毛病,湯米?我希〔記〕得你說過今兒晚上要玩個痛快呢。」

「現在我還是這麼說,」拉特勒回答說,「可是不把這兒的酒通通喝完,難道就不能玩個痛快嗎?今兒晚上我要節制些,不打算喝醉。只要我腦子清醒,明兒早上就不會挨罵了。上一回,我差點兒上不了班。」

「這倒是實話,」阿瑟·金塞拉大聲嚷道。「我也不想喝得太多了,弄得自己昏頭昏腦的,不過這會兒就讓我為這擔心,不免為時太早。」

「你怎麼樣,希格比?」這時赫格倫又問那個眼睛滴溜滾圓的年輕人。

「我也要曼哈頓雞尾酒,」他回答說,隨後就昂起頭來,瞅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侍者說,「運氣怎麼樣,丹尼斯?」「哦,沒得話說的,」侍者回答說。「這幾天運氣都不壞。酒店裡怎麼樣?」

「很好,很好,」希格比樂呵呵地說,一面在仔細看菜單。「你呢,格里菲思?你要喝什麼?」赫格倫開口問,因為他是大伙兒推選出來的司儀,點菜、付帳、給小費,全歸他負責,這會兒他是在履行自己職責。

「是誰,是我嗎?哦,哦……」克萊德大聲嚷道;這一問讓他感到有點兒不安,因為到現在為止——事實上就是說到此刻為止——比咖啡、冰淇淋汽水刺激性更強的東西,他從來還沒有沾過唇邊。這些年輕人點雞尾酒和威士忌時那種活潑老練勁兒,不免使他大吃一驚。當然羅,他是決不會走得那麼遠的,不過,從這些年輕人的言談之中,他早就知道:他們在眼前這種場合確實喝酒的,因此,他很難想像自己怎能退縮不前。要是他什麼也不喝,他們會對他有怎麼個想法呢?自從跟他們廝混在一起以後,他一直在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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