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先安置這一個

這裡說到儺喜先生。這個紳士——喔,我記起來了,有人說過,凡是兔子就不應當再稱紳士的,因為我們不能隨便褻瀆這與國家大員有同樣權勢的可敬的上流人,把這些上流人的稱呼給了一隻兔子是不應當的。其實則我們為什麼對一匹貓就稱它為貓,一匹狗就稱他為狗,一個人又有喊作奴僕與老爺的分別,且在各樣名稱上賦以侮辱與敬重的觀念,這個我就不很明白的。一個兔子不配稱作紳士,我先以為也許是毛色不白,也許是耳朵太大。到後才知不會賭咒與不會說假話,不會講佛學,不會打坐,不會在濟公菩薩面前磕頭,不會卑鄙惡濁結黨營私,不會吸鴉片煙,不會借各樣名分撈取金錢和名譽,便是兔子不能稱為紳士的理由。既然如此,我想儺喜先生以後讓我們就稱為「兔子,或者儺喜先生」好了。

我敢打一個賭,猜他決不會多心。因為若果只圖一種體面的稱呼,要儺喜先生去作他所不能作的中國紳士行為,他是辦不到的。如今就說這個兔子,讓中國紳士成清一色紳士罷。

這個兔子在茯苓旅館中,一覺醒來,不見了阿麗思小姐,是不是如一匹平常兔子失了伴後的驚惶亂竄?想來是人人願意明白的。

他並不。我說的是儺喜先生,他並不。一個人離開了同伴,不問有無預先交代,想到要去就去,這是頂平常的。至於若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而去,比如說,非本意的驟生變故而去,那便更不必驚惶失措了,這理由是「既有了變故如此,也總有變故如彼」。這意思是說去得突然的也來得突然。這陰陽反正凡屬對等的現象,中國人固深信不疑,到久了的外國人也能懂這哲理,所以儺喜先生不泰然也不成了。儺喜先生為希望阿麗思小姐突然而回,於是就很不在乎的獨在茯苓旅館住下了。

至於旅館中主人,自然更不以為是一種怪事。他們全是能將租界旅館業章程順背五次又倒背三次,一個字不差。阿麗思不回決不至於影響到房金,這是章程上有的。若非儺喜先生先應當到柜上去告一聲,則阿麗思縱半年不吃伙食,以後結賬連飯錢還是攏統算下,儺喜先生也不能擅改章程說不承認。那個二牛(就是那個說下等中國人名字有兩個,上等中國人名字作興五個的二牛),見了阿麗思忽然離開茯苓旅館,用他深怕小費無著的良心說話,在為儺喜先生開早飯時倒對儺喜先生開了口。

那二牛一面把一碟腌肝子收回,(因為儺喜先生還不忘記上一次經驗,他已不願再有腌肉類上桌子),乘到儺喜先生說是「上一次同阿麗思小姐……」,就連連聲答應「是,是,告廚房以後不用腌肉」恭敬答語中問到阿麗思小姐的去處。聽儺喜先生說不知道,二牛就心中一驚。

「她不來了么?」

「誰知道?」可是儺喜先生即刻就看出二牛的失望了,便接著說:「既知道我還在這地方等候,她會來的。」

「我也想,阿麗思小姐不久就會回來。」

「你猜想的不錯。」

「可是,我去問問那個活神仙,請他告我們阿麗思小姐去處的方向,先生你以為怎樣?」

儺喜先生並不忘記前一次買茶碗那天活神仙占的卦之無稽,他又不忍使好意的二牛頭難過,就說過兩天若當真還不得阿麗思小姐消息,就再去求活神仙也不遲。可是到後那二牛不讓儺喜先生知道,仍然到那神仙處去卜了一課題到阿麗思小姐方向,順便問問自己賞號落空不落空。雖然去了三毛錢,不消說二牛可以從這些鬼話上得到了比課金五十倍多的希望。但這件事不必多說了,橫順中國人同神仙、菩薩、關聖帝君與土地二老作交易,總是同買彩票一樣,用少許錢可以得到一注財喜,財喜雖不一定可得,然而出錢以後總可以將這錢放大一千倍或一萬倍,憑空落到頭上的。而且彩栗的信用還不及有些收條的信用為好,這也早為大部分中國人深信不疑了。

吃了飯後的儺喜先生,仍然在自己房間中。他近來漸漸覺得坐中國式太師椅比沙發受用了。這趣味慢慢的養成,同其他事情一樣。他自己可說不明白的,中國人歡喜穿洋服,不一定較之穿長大褂舒服方便。然而居然有不少的年青人,斷然決然把洋服穿上,很勇敢的接受嚴冬與大暑考驗,且不辭不能說洋話時紅臉的機會,這比之於儺喜先生,自然還更可以佩服的。所以我們不用對儺喜先生領略中國生活加以多少贊語與惑疑,中國聰明一點的人,他便決不至於對歐洲思想行為要經過兩次領略才能相信是對,更不必怎樣試驗才以為合式!

既然說儺喜先生髮現了太師椅子的好處,就把他安置到這一張紫檀嵌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下。為了阿麗思小姐這一去不知有多久,還讓儺喜先生在她這地方翻一本書看,看書倦了不妨伏在桌頭打盹,打盹醒了不妨又來看書,這麼辦也無什麼不行。儺喜先生不會在中國人厭倦洋服以前便厭倦太師椅,這是我們應當相信的。可是我們如不十分善忘,便能記到儺喜先生是來中國旅行,若是坐在太師椅上讀《中國旅行指南》算生活,那這生活在哈卜君處便可得到,倒不必遠走十萬八千里路來中國茯苓旅館了。實在說,便是儺喜先生應當出去。

我們的讀者大概又還能記得著儀彬姑娘與阿麗思小姐兩人的意見罷。至少阿麗思意見是這樣,她以為儺喜先生不能同她去,也不應當在茯苓旅館呆出病來,最好是到公園裡去消磨日子。來中國旅行,到中國上流人玩的地方去玩,當然是很正當的了。可是為難的是公園中全是中國上流人,上流人三字意思即包含有「紳士」一類,把一個兔子放到紳士中去,即或儺喜先生見一個人就自稱只是蘇格蘭一小鎮上的兔子,但這個成嗎?不幸的還有儺喜先生一對耳朵,又是那麼肆無忌憚的長大。狐狸的尾巴雖長,卻是全可以折攏塞到褲子里去的東西,猴子則戴上加官殼便無妨於事,其他禽獸只要能夠說話,能夠穿衣,能夠哭也可以廁身於上流,不容易看出,至於兔,試問有誰能想出在用刀割下方法以外好好把它一對耳朵收拾起來么?

事實上,公園雖怎樣好,怎樣適宜於儺喜先生,且怎樣足以使阿麗思小姐不為儺喜先生孤伶伶的呆在旅館發悶而放心不下,可是去公園終是辦不到了。

儺喜先生實在還有地方可去的,中國原是這樣大!日本人成千成萬的遷移過中國來,又派兵成千成萬的到中國來佔據地方,然而中國官既不說話,中國人民有許多也還不知道有這回事。有一些田產房屋被佔了的無刀無槍平民,且老老實實搬一個新的地方住,聽憑政府意見,決不與僑民衝突,若不是中國地方特別大,便辦不到這個。何況日本以外還有英國,有法國,有……總之中國不比別的國家,人民氣度大方是話外的話,地方寬廣卻是實情。若我們相信得過有些學科學的獃子的話,日本地方終有一天會沉到海中去,那麼事先他們國民全體,或通知一下。或事後通知,或全不通知,一遷到中國來,挑選中國頂好的地方建都,不消說是可以的。甚至於各國皆可以這樣辦,中國地方總還夠分配。到那時節自然是所有中國不安分青年全殺盡,也不必中國的政府官再來用戒嚴令制止反日反英運動,邦交不愁不鞏固。一切作官的,作了中國官以外還可以作外國官,全中國所余的是頂有禮貌、講容忍、守信義之中國上流人,與以政府意見為意見之平民。

在中國的外國人,則全是了解中國文化、中國藝術、中國地大物博的。「地大物博」,在中國懂事的有知識的人看來,無論如何總是一句可以向世界誇耀的話!

中國地方既然如此廣大,我們當然不會疑心儺喜先生除了象其他外國人那麼在公園紳士中混便無可作為,就讓儺喜先生多認識幾隻灰鸛,或與鴨子姆姆過從談談天,聽聽一個肥胖的南京母鴨子的哲學,又到各處監獄與工廠參觀一下(好明白監獄與工廠不同的地方,因為這差異,若不先有人相告,是很不容易弄清楚的)。再不然,就盡別人歡迎去演講,不拘用散文或韻文體裁,記著旅行指南上辦法,演講時隨隨便便誇獎一下中國人,譬如說,「打仗勇敢得很」,「政府處置青年人很得法」,「文化好性情更好」,就不愁第二次無人歡迎了。說到演講,機會馬上可就來了。事情很湊巧,當天儺喜先生就接到一封請帖,請他去到那些鳥的學會中演說。

儺喜先生把帖子從二牛手中的銅盤上取來,裁開看,那帖子上是這樣寫著:可敬愛的儺喜博士:我們用一百零一分誠意,五十分恭敬,四十二分半的希望,歡迎您到敝會來演講,請您哪家不要拒絕。我們這裡全體五百七十一個會員,全是眼巴巴的想看博士一面,聽博士說話,以及咳嗽打嚏,用一種國家大員求雨的誠心,期待著。您可憐我們一番心罷。我們另外請了一個幹事來面懇博士,這是我們會中的才子,您博士賞臉他同您談談,實為其他五百七十個眼巴巴的會員所引為畢生榮幸一件事。

到後是日子,是學會的名稱與地點,且不忘記照中國規矩寫上「另備有水果茶點」字樣。儺喜先生第一次為人稱為博士,心中總象不舒服,此實白種人不及中國人地方。至於中國人,則自己稱自己為「博士」、「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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