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種極良好的會場空氣下,八哥博士先打了一個比喻。
一個詩人的態度是些什麼?
是一種安詳的沉默。
在靜中他能聽出顏色的聲音,
在動中他能看出聲音的顏色。
話稍停,便聽到台下對這話所起的不同反響。
蒼鷹,談英雄主義的腳色,它是對八哥博士的話完全同意了。說:真不愧為名句難得,鸚鵡平時專學人說話,就推己及人產生一點疑心,我疑心是抄襲而來。
丹頂鶴,是修仙學道的,便說,
此言也實可以悟道,
鷦鷯,小心眼兒的,不很服氣,他說,
那全是罵我們心躁!
八哥博士繼續說:
大洋中一汪鹹水似靜實動,
我胸中一顆熱心似輕實重……
這隻要微風一壓,
便將見波濤屋大!
灰鸛不住的點頭,或者這只是點頭承認這位博士話語的離奇不經。在許多鼓掌聲中阿麗思小姐也隨同他們鼓掌。阿麗思小姐聽到一種抽咽,就抬起頭看,看到那個先前同水鷗鬥嘴的南京母鴨正在流淚,流出來的淚一滴到那老太太衣襟上便凝結成一個小小的白團,因為淚中全是油,天氣冷,一出眼眶便凝結了。為這兩段話便可得這太太一小茶杯油,這在阿麗思小姐為那八哥博士設想倒以為很是合算。不過她擔心那老太太多聽到幾回講演,會要消瘦下來,所以又想勸她以後不必再來聽講了。至於眼中流得出油,在阿麗思小姐看來倒算不以為奇怪,如聽見許多怪事一樣。她以為也許「妒嫉」以及象刀子的鋒利的東西,也能流得出的,她把這問題問過灰鸛,灰鸛只說,你若相信我眼中曾流過憂愁,當然也相信你自己的話了。這答話就是說,阿麗思小姐的猜想並不錯,她是的的確確從灰鸛眼中看出他心上憂愁的。
不久,八哥博士又說了,大約是見到了南京母鴨的樣子:詩人從他的心上流出真情,凝結在文字上便成了純金。
慈祥的伯媽真心啜泣,
那眼淚凝結在衣襟上便成了——油漬。
全體鬨堂,連白鶴也笑。在沒有把下文說出以前,便全了解了。
有些聲音就喊著「打打打」。又有些喊「打打打那喊打的」。又有些喊「抓出喊打打打那喊打的」。一窩蜂,鬧得不得了。主席圓睜起一對大綠眼睛,搜索那叫喊的鳥,又一面極力咆哮著把聲音鎮壓下來。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熱鬧大合唱!
南京母鴨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面在用一條白色手帕擦拭衣襟上的油漬,一面問隔座的杜鵑:這是說一些什麼?
大家卻只這樣的快樂!
杜鵑:
老人家,您哪實在是可以去得了,
在這裡別個鳥全拿您取笑。
有年青的小子在的地方不可玩,
你哪家還是回家去耐耐煩煩!
南京母鴨就聽勸告走出了會常阿麗思小姐看到她出去時在鳥群中被別個擠擠挨挨的情形,還想過去問問她住址,可是又想起明天要到灰鸛家去,後天有別的事又不能出門,就算了。
八哥博士是知道在群眾中愛嚷愛鬧的,全是一些小雜種鳥類流氓,平空搗一下亂,見到拆台不成也就會平息的。果然是這樣的鬧一陣後不久,就有一匹鷂子把一匹山麻雀揪出去了。會場中恢複了原有的沉靜。似乎個個全都在這靜中聽出了八哥博士所說的顏色聲音。阿麗思小姐,是也在會場作著這樣一種體念的。可是她只聽見老野雞抽咽時喉中帶痰的聲音,沒有聽到過別的。從這聲音上也看不出什麼顏色。她記得到野雞是火紅色,那這聲音也就可以算是火紅色的聲音了。
八哥博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樣五個大字;——戀愛的討論又不即說話。因此全體來賓都把視線移到主席身上去。主席是正象一個到路上撿得了一件東西那麼心中涌著歡喜把這歡喜後放出一小部分在臉上四散四竄的。
孤鷺:
我們生一個口兩隻眼,
這就是神告我們要少說多看:
我以為凡是「講」戀愛的鳥,
眼睛在這鳥身上未免太無意義了。
水鴨子很問情孤鷺這種主張,它附和的說:好朋友,我能認你為同志,一天玩玩倒很可以過得去。
只是我為你身體太瘦擔憂,
一個思想家對健康多疏!
孤鷺先是輕輕的不讓水鴨子聽到的說:
他們以為你嘴巴不很好看,
扁嘴巴作諂諛倒很方便!
我笑他們只是終日無事忙,
象蜂子辛辛苦苦為他人作糖!
水鴨子還以為孤鷺不曾聽到他滿是同情的話,故重複用一個韻作為回答:我每每看到老兄就代為擔憂,康健事實不應如此粗疏!
我有種出洋旅行的志,
可聽說太瘦了便不能去。
孤鷺:
我身體是一種天生清相,
作山人的白鶴君便與我同樣。
我宗派是婆羅門宗派,
作苦行自有我心中自在。
鴛鴦聽到孤鷺吹牛皮,且話的驕傲近乎矯情,罵孤鷺聲音校公鴛鴦說:我們有得是甜甜蜜蜜結合,不是你光棍夢想到的快樂!
只要能互相愛愛得久長,
閉起眼抱著睡天塌地陷何妨?
孤鷺:
光身漢也有光身漢的好,
我們是洒洒脫脫起來的早。
我肉麻鴛鴦的哥哥妹妹,
除睡覺全不看看世界!
水雞,是平素與鴛鴦稱同志的,一面是非常懂得孤鷺行為,就幫鴛鴦的忙,說:那壞蛋不娶妻只是詭辯,我明白其所以永遠為光身漢:他每日只知道蹲在水邊等白食,在鳥中再沒有比他還要懶疲!
孤鷺:
沒有妻,沒有子,我們行動多閑散,
高雅生活哪裡是你們所過得慣?
丹頂鶴:
老鷺,詩的生活你同他說也不懂,
你分辯,恐怕分辯不清口已腫!
百靈:
嗨,看不出,曲高和寡之人有黨到底強,事到頭來仍然可以幫幫忙。
阿麗思,聽到百靈說黨同派,不明白是不是在家中姑媽與爸爸那麼一個屬於聖公會派,一個屬於長老會派。她輕輕的同那灰鸛說:同在水上生活便分幾多派,這種情形到這地方真算怪。
灰鸛:
小姐,這話隨便講不得,
這裡比不得是你外國。
阿麗思:
先生,我這話是不是走了韻?
我誠心盼望你為我糾正!
灰鸛:
如今是詩歌也不講究押韻了,
我說得是你莫批評他們為好。
阿麗思小姐,才明白是自己失言。臉是又紅了。但悄悄的去望在座的鳥,似乎連坐在她身邊頂近的鴿子,也不會聽到過她的話,就放心了。她就又去望八哥博士。
八哥博士是象在那裡思索第一句話,很自苦。大約對這題目也不能感生怎樣興味,但為一種時行的討論,就把他寫下來了。他細細的看在座的聽眾,從聽眾中他想抓出幾個顯明例子為他這一篇講演增一種價值,就望到頂大的鴕鳥,鴕鳥因為身體大,便最先入到他眼中。
在他心裡起了這樣的念頭:
這老兄就只有身體偉壯,
才能夠使我們一見不忘。——
然而這個事則與戀愛不對,
另起頭才能使他們有味。
另起頭是很難很難。吃整個的椰子,沒有可以著口的。因為是難到能如其他大演說家一樣開口就逗人笑。他明白給人笑算是人生一種極大的貢獻。
魚鷺:
說呀,說呀,我們待博士為我們說開心話呀!
從魚鷺的質問上,八哥博士忽想起魚鷺鷥的姑媽老鴇起來了。八哥博士就請老鴇發表一點意見。很謙卑的說是請老嫂子發揮一點主張。
我想請我們的老嫂嫂先來談談,
這一面是我們尊重女權。
老鴇站起來,很不客氣的開教訓。她說:戀愛,戀愛,戀愛,這是青年們一碗頂合口的菜。
都知道此中有糖吃來頂甜,
不知道加辣子也可辣碎心肝!
我不明白這問題也可以提出討論,
一生世不全是這兒混那兒也混?
看你們成一對作一雙去,
遭不幸守了寡有什麼趣。
群眾撫掌者有野雞及二三野麻雀。於是八哥博士開始了論戀愛的甜苦二字。
八哥博士:
論才能當然不止一般,
講物競能活的不限於語言:
孔雀君就只為生有一副好樣子,
也能夠博得他愛人心死。
孔雀私語:
別裝痴又來提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