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4節:厚黑叢話卷四(8)

細繹朱子之意,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心,愛親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氣,是人慾,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氣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這些五花八門的名詞,真把人鬧得頭悶眼花。奉勸讀者,與其讀宋元明清學案,不如讀厚黑學,詳玩甲乙二圖,則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愛親敬兄也,均可一以貫之,把天人理氣等字一掃而空,豈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驅使,唯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意,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總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說橫亘胸中,又不願抹煞事實,故創出的學說,無在非迂曲難通。此《厚黑叢話》之所以以不得不作也。予豈好講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慾也同是一物,猶之煮飯者是火,燒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慾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創出去人慾之說,其弊往往流於傷害天理。王陽明傳習錄說:「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了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很有涵養的人,他平日講學,任人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的講說,從未動氣。何以門人這一問,他會動氣?何以始終未把那門人誤點指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為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慾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他的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動起氣來了。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慾,剜肉做瘡,即是把天理認作人慾,去人慾即未免傷及天理。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之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即是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宋明諸儒主張去人慾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瘡的工作。其學說之不能饜服人心,就在這個地方。

以上一段,是從拙作《社會問題之商榷》第三章「人性善惡之研究」中錄出來的,我當日深疑陽明講學極為圓通,處處打成一片,何至會把天理、人慾歧而為二,近閱《龍溪語錄》所載「天泉證道記」,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把天理、人慾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由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忿然作色,正是恐增門人躐等之弊。傳習錄是陽明早年的門人所記,故其教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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