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2節:厚黑叢話卷四(6)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現,惻隱是利人心之表現。怵惕擴大即為惻隱,利己擴大即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惻隱為出發點,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節,惻隱是第二節。孟子的學說,叫人把利人心擴充出來,即是從第二節生枝發葉。荀子的學說,主張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他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以致生不出第二節。兩家都是勉人為善,各有見地,宋儒揚孟而抑荀,未免不對。我解釋厚黑經,曾經「漢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這即是竹子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

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陽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人有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又說:「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個我,同時又顧及他人之我,這本是孟子學說最精粹處。無奈後儒乃以為孟子這類話,是對時君而言,叫人把好貨好色之根搜除盡凈,別求所謂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庄大道不走,反去攀援絕壁,另尋飛空鳥道來走。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詞。孟子講學,不脫我字;宋儒講學,捨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話,極近人情;宋儒的話,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捨去了我字。韓昌黎?里操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很為嘆賞,這也是捨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讀孺子將入井章,未能徹底研究,其弊流於自己已經身井在中,宋儒還怪他不救孺子。諸君試取宋儒語錄及胡致堂著的《讀史管見》讀之,處處可見。

孟子的學說,不脫我字,所以敢於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敢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於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宋儒的學說,捨去我字,不得不說:「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宋儒創出「去人慾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慾二字,界說不清。其流弊至於把怵惕認為人慾,想盡法子去剷除,甚至有身蹈危階,練習不動心,這即是剷除怵惕的工作。於是「去人慾,存天理」變成了「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怵惕為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樣會有惻隱?何以故呢?孺子為我身之放大形。惻隱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圓心也,圓心既無,圓形安有?怵惕既無,惻隱安有?宋儒呂希哲目睹轎夫墜水淹死,安坐轎中,漠然不動。張魏公苻離之敗,死人三十萬,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宋儒自稱上承孟子之學,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呂希哲的轎夫,張魏公的部下,當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們這樣漠不動心,未免顯違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往往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的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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