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節:厚黑叢話卷二(7)

及入高等學堂,第一次上講堂,日本教習池永先生演說道:「操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文為Education,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而已,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按入學生腦筋內。如果學問是教師給與學生的,則是等於此桶水傾入彼桶,只有越傾越少的,學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者,即是由於學問是各人腦中的固有的原故。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這種演說,恰與宗吾二字冥合,於我印象很深,覺得這種說法,比朱子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後來我學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錯。池永先生這個演說,於我發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我近來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覺得討厭,獨有池永先生,我始終是敬佩的。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至今還常在我腦中。

我在學堂時,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書面大書「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問我是何意義?我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古家,考過一百年,也考不出來。」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題此二字,聊當座右銘。

池永先生教理化數學,開始即講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還可以引出點新鮮的東西否。以後凡遇他先生所講的,我都這樣的工作。哪知此種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之格竹子,幹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嘆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後生緣。」我從前被八股縛束久了,一聽見廢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內住了許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學道街買了一部《莊子》。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買這些東西來做什麼?」我說:「雷民心,科學這門東西,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莫得器械來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罷了。在學堂中,充其量,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云亦云的智識,有何益處?只好等兒子兒孫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上尋一條路來走。」他聽了這話,也同聲嘆息。

我在高等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有個朋友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因把歷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他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儼然像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發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樣。

我把厚黑學發明了,自己還不知這個道理對與不對。我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王簡恆為第一,雷民心嘗呼之為「大辦事家」。適逢簡恆進富順城來,我就把發明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罷,說道:「李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說,更不可見諸文字。你儘管照你發明的道理埋頭做去,包你干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發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我不聽良友之言,竟自把它發表了,結果不出簡恆所料。諸君!諸君!一面讀《厚黑學》,一面須切記簡恆箴言。

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發明了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許多朋友,見我這種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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