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節:告子言性正確(3)

宋儒謂人心為人慾,蓋指飲食男女而言,謂道心為天理,蓋指愛親敬兄而言。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假如不是這樣,小孩生下地即不會吸母親身上之乳,長大來,看見井就會跳下去,世界上還有人類嗎?道理本是對的,無奈已侵入荀子範圍去了。並且「人生而靜」數語,據後儒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他采入《樂記》的。《文子》一書,有人說是偽書,但也是老氏學派中人所著,可見宋儒天理人慾之說,不但侵入告子荀子範圍,簡直是發揮老子的學說。然則宋儒錯了嗎?曰不惟莫有錯,反是宋儒是大功績。假使他們立意要將孔孟的學說與老荀告諸人融合為一,反看不出宇宙真理,惟其極力反對老荀告諸人,而實質上乃與諸人融合為一,才足證明老荀告諸人之學說不錯,才足證明宇宙真理實是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奔走,惟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語,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及「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然而未免迂曲難通矣。總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承繼孟子道統,不得不擁護性善說。一方面要顧真理,一方面要顧孟子,以致觸處荊棘,愈解釋,愈迂曲難通。我輩厚愛宋儒,把他表面上這些渣滓掃去了,裡面的精義,自然出現。

告子曰: 「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下文孟子只駁他義外二字,於食色二字,無一語及之,可見「食色性也」之說,孟子是承認了的。他對齊宣王說道:「王如好貨,與民同之,於王何有?」「王如好色,與民同之,於王何有?」並不叫他把好貨好色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貨好色之私。後儒則不然,王陽明傳習錄曰:「無事時,將好貨好色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掃除廊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律以孟子學說,未免大相徑庭了。

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廊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餘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講學,任如何問難,總為勤勤懇懇的講說,何以門人這一問,他就動氣,始終未把道理說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這就很值得研究了。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慾,也同是一物,猶之燒房子者是火,煮飯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慾看為截然不同之二物。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慾二者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就動起氣來了。

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慾,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慾,去人慾即傷及天理也。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此由陽明沿襲宋儒之說,力辟告子,把「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欠了體會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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