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英雄血盡人間道(二)

室內溢滿了檀香的味道,床榻上一個俊俏的孩子安詳地睡著。劉葭將孩子的手放回被窩裡,轉頭對一旁的衛長公主劉芯說道:「弘兒的病已無大礙。接下來只須好好調養便可以了。」

劉芯只痴痴地望著曹弘,伸手為他撩開額際的亂髮,全然沒理會劉葭的話語。劉葭搖了搖頭,也不驚擾她,只自己起身,拿起行囊向外走去,她才推開房門,卻看到外面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平陽姑姑。」劉葭驚訝道。

劉婧的目光掠過劉葭,最終落到了裡面那個年輕的母親與幼小的孩子身上。劉芯抬起眼,眸中帶著惶惑,微微張著嘴看著劉婧,說道:「婆婆,你怎麼來了?」

「我來照顧弘兒。」劉婧走到曹弘身邊,將劉芯的手撥開,冷淡地說道。

劉芯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向來和善的劉婧此刻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曹襄去後,她們二人就一直相依為命,婆媳感情是非常好的,劉婧從來不曾如此對她。

在劉婧的身後,隨後跟進的卻是冷著臉的霍光。霍光緩緩走到劉芯面前,說道「衛長公主殿下,陛下有旨,徹查故平陽侯之死,還請您隨小臣走一趟。」

此言一出,劉芯如遭雷擊,她看了看淡漠的劉婧,看了看沉睡中的稚子,復看了看側身門外的虎狼之士,知道今日霍光是有備而來。她咬牙道:「本宮身為當朝公主,你要調查的是我故去的夫君。有什麼要問的,在此處問便是,用那等對付下等粗人的方法強行逼我,是什麼意思?你眼中可還有我父皇?還有太子?」

霍光忽然對劉芯產生了些許欣賞,為她此刻的鎮定,可惜,註定無用。

他上前一步,將袖中的聖旨掏出,在劉芯面前晃了晃,說道:「公主殿下,陛下的聖旨在此。公主殿下還是乖乖隨在下走吧。不要叨擾了長公主。」

看到聖旨,劉芯的面色終於全白了。在這朝中,許多事情只要還沒捅到那個萬聖至尊跟前,便還有轉圜的餘地,即使背地裡,那身在帝位的人其實對一切都瞭然於心了。同樣的,事情只要到了那人面前,那麼有時,那人的判斷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件的雙方已將彼此的退路都斷絕了。

劉芯身子一顫,她轉過頭,看向劉婧,說道:「婆婆!弘兒還小呢,婆婆。」語調中已帶了些許哀求的意味。

劉婧有節奏地拍著曹弘的胸口,終於抬起頭,卻只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這孩子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平陽縣。那裡是他父祖的封地,也是他的封地。長安繁華,卻非吾鄉。待這孩子病好了,我會帶他回去。平陽鄉野地方,卻很安寧,是個無何有之鄉。」

看著劉婧眸中透射出的認真,劉芯看懂了。這位曾經野心勃勃的婆婆、姑姑,決心退了。退出長安這個名利場,退回那無何有之鄉。丟下了她在長安一生的經營,丟下了幾乎是由她一手鑄造的衛氏家族。

想清楚了這一點,劉芯一個踉蹌後退了半步,她說道:「婆婆,弘兒已經只有娘了……」

劉婧拍著曹弘的手有過一瞬間的停滯,但是她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淡淡地說道:「霍大人,難道沒看到衛長公主累了嗎?還不帶她出去?」

「是,長公主。」霍光躬身行了一禮,然後對劉芯說道,「公主殿下,請吧。」伴隨著他的動作,原本一直佇立在外間的侍衛們開始踏進房內。霍光見劉芯猶自痴痴地看著劉婧與曹弘,便揮手道:「請恕下臣得罪了。」隨著他一聲令下,兩個侍衛切近到劉芯身側,將她的雙手擰到身後,強行拖著她離開。

「不!放開我!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弘兒……」劉芯終於顧不得了,她大聲高呼起來。拖著她的軍士是機靈人忙拿出早就備好的布巾塞住她的嘴巴。劉芯終究是嬌生慣養大的,能有幾分力氣和長年訓練的軍士們擰,自然很快便被拖了出去。

倒是睡中的曹弘真真被鬧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娘?」隨即看到劉婧的面容,含糊地喊了一聲,「奶奶。」又睡了過去。

劉葭靜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眉頭輕皺,她與劉芯的感情自然說不上多好,只是對方才霍光所說的調查故平陽侯之死有些心悸。她與曹襄雖然接觸不多,可這位表哥素來與紀稹交好,待她亦是極好不過的。霍光離去後,劉葭也匆匆向劉婧告了個罪,奔出去尋霍光,才出了院門,便看到霍光獨立在院外的一棵樹下等著她。

劉葭看著霍光獨立樹下的姿態,那種不自然地散發出來的孤獨氣息,引得她心中一痛。劉葭比任何人都了解霍光。雖然他將一切掩蓋得非常完美,但是……

劉葭走上前,像小時候那樣拉著他的衣角,輕聲問道:「怎麼了?」

霍光俯下身子,將頭靠在劉葭的肩上,疲憊地說道:「葭兒,我不知道我今天這麼做,對嗎?曹襄大哥和我哥,會感到高興嗎?」

曹襄大哥,我若動手,你的幼子從此失孤失持,老母無人照料……

去病哥哥,我若動手,那些伴著你成長的衛家人,你寧願獨自遠走亦不願傷害的衛家人……

劉葭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說道:「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霍光將頭抬起,與劉葭對視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他點了點劉葭的鼻子,說道,「沒事。公主一會兒不是還要去例行檢查嗎?再晚病人都要等急了。」說罷,他推了推劉葭,催促道,「快去吧。」

劉葭只能無奈地看了看霍光,說道:「你不可能瞞得了我。我總會知道的。」

霍光看著劉葭遠去的背影,長嘆了一口氣。他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何必如此徒勞地瞞著她?」

「……她還小,不需要知道這些。」霍光轉過身,看著倚門而立的平陽公主劉婧。

「阿嬌和你們都寵她太過了。」劉婧笑了笑,神情有些寂寥,說道,「身在皇家怎麼可能避得開流血與陰謀?你們將她養成這慈悲心腸,卻不知是好是壞。」

霍光挺直著身子,轉過身,說道:「在下先退下了。」

「霍光,如果此時霍去病歸來,要你停手,放衛家一馬,你會答應嗎?」劉婧雲淡風輕地問道,感覺到眼前的年輕人的身子僵直,她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打蛇不死必受其累。你是個明白人吧。既然動手了,就不要迷惘。舉手無悔,方是真男兒。」

李希看著手上淺黃色的信箋,心有些沉沉的。他身側的李允與張萃都有些憂心地看著他。

「夫君。」最終還是張萃先開了口,說道,「娘娘的信里到底說了什麼?」

李希抬起頭,苦笑道「只四個字而已。」說罷,他將信攤開給李允與張萃看,四個娟秀的小字躍然眼前。

「逼其速反」

沒有落款,沒有點明對象,但是房內三人都了解其所說的到底是哪件事哪個人。

李允忍不住吹了個口哨,說道:「陳娘娘還真是……爹,看來她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心慈手軟嘛。」

張萃卻是伸手撫摸著那墨跡,怔怔地說道:「妹妹是真的傷心了。」

李希眯起眼睛,復又看了看那四個字,嘆了口氣,說道:「也罷。這麼些年了,她終於做了決斷。允兒,你去請霍光大人過來府上,就說我為父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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