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大漠無垠江湖遠(三)

當劉徹走進昭陽殿的時候,夜已深了,他驚訝地看到陳嬌仍然醒著。自打病倒後,陳嬌的身體比以前差了不少,偶爾他若來得晚了,陳嬌肯定是挺不住先睡了,像現在這樣這麼晚還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書是極少的。

「怎麼還不睡?」劉徹走到陳嬌身側,問道,「在看什麼?」

陳嬌放下書,看著劉徹,說道:「在看《治安策》。」

「《治安策》?」劉徹眉毛一挑,看著陳嬌說道,「我倒不知道,你也會看這些。」

「只是看著,比較心有戚戚罷了。」陳嬌拿起書籍,說道,「比如說,這一段,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劉徹的眼神隨著陳嬌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而逐漸變化,當最後一個也字落定,他的神情終於轉為平靜。他說道:「你知道了。」

「我從不曾期望月關將來能繼承什麼皇位,這一點,很早以前就和你說明了。」陳嬌直視著劉徹說道,「可是他還太小,不到離開父母的時候。你真的打算分封諸王嗎?」

劉徹站起身,向外走了幾步,轉過身來,說道:「其實,朕早就想過,也許有一天要面對這個問題。只是沒想到,來得比預料得要更快一些,而為首之人竟然會是去病。」

陳嬌沒有答話,只靜靜地聽著。

「如果朝廷在實施推恩令的同時,又不停冊封新的諸王,那麼推恩令的存在,就變得毫無意義了。朕何嘗不知道分封之害,只是,世人朝臣都以分封為常理。有人領頭要求分封后,朕卻不允。」劉徹頓了頓,說道,「這樣,就難免會多出很多,心思搖擺之徒。而朕並不想看到,朝臣們都為奪嫡之爭而無心做事的局面。」

陳嬌悠悠嘆了口氣,說道:「這個難堪的局面,是因為我和月關,對嗎?」

「不。」劉徹擺手道,「不是因為你們。而是太多人不聽話,太多人還未及等朕老去,就開始考慮他們的退路。從古至今,太少做臣子的人明白,他們效命的是皇帝而不是下一任的皇帝,所以總有人,自作聰明。」

「朕不打算繼續實行分封,如果可以,朕會在朕的手中,將分封之制廢除,讓子孫後代不必再受此制之苦。」劉徹淡淡地說道,「但是,那需要時間。需要很多時間。」劉徹說罷,走到陳嬌身邊,握住她的手,說道:「此事,朕心中自有考量。你不必擔心,朕絕對不會讓月關離開你的。」

陳嬌見他心中都有計量了,也便嘆了口氣,說道:「既然你心中有數,那就好。」

霍光替霍去病擦去了額頭的汗水,眉頭不禁緊鎖,想著大夫離去時,說的什麼嘔血之症,全因心結引起。看著一直以來是支柱般存在的哥哥,忽然間倒下,他心中的惶急不安實在很難形容,無論他如何早熟,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是因為紀大哥嗎?霍光靠在扶手上,想著。隔了這麼久,大哥為什麼又忽然想起了紀大哥的事?還特意找了當時的那些人來詢問?剛才下人來報說,他離府之後,是去了長平侯府。難道是和長平侯起了什麼衝突嗎?許許多多的線團在腦子裡繞著,霍光終於昏昏睡去。

待他再度醒來,卻發現自己身上批了一件中衣,而霍去病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悚然一驚,正想呼喊,就看到霍去病站在窗邊,正向外看著。感覺到霍光醒來,他轉過頭來,充滿血絲的雙眼泄露了一夜未眠的事實。

霍光不禁張大了嘴巴,結結巴巴道:「哥,你的頭髮,你的頭髮……」

一宿未眠,霍去病的頭髮竟然全白了。白髮童顏,一如傳說中一夜白頭的伍子胥。

「全白了,是嗎?」霍去病平靜地說道。

「怎麼會這樣?」霍光焦急道,「我馬上去請大夫。」

「不必了,小光。」霍去病說道,「不必請大夫。我沒事。」

「可是……」

「我白髮的事情,沒必要到處說。從今天開始,冠軍侯府,閉門謝客,我誰也不想見。」霍去病說道,「若是衛家的人來說,你替我打發了便是。」

「去病知道了?」陳掌皺起眉頭,說道。

衛伉聳了聳肩,說道:「看來事情的確如此。」

「他是怎麼知道的?過去半年,他從未懷疑過,怎麼會忽然之間就……」陳掌有些不安地踱步道。

「也許是公孫姨丈哪裡做的不夠乾淨吧。」衛伉看向公孫賀,說道。

「不太可能。」公孫賀說道,「所有知情之人,早已死於當時。他不可能知道的。」

「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陳掌說道,「此事不問清楚,我總有些不安。」

「想弄清楚,估計也不能指望霍去病。」衛伉說道,「我爹一早已去他府上,他說身染重病,閉門謝客,連我爹都不見,更別說我們這些人了。」

「……」陳掌想了想,說道,「那我讓他娘親自去一趟,問問看。」

「也或者是姨丈你想多了。」衛伉說道,「當時的事,我們雖然做得嚴密,能瞞得過陳家人。可霍去病畢竟還是我們這頭的,他若仔細打探,怕也瞞他不住。」

「小心些,總是好些。」

「去病病了?」劉徹聽到楊得意依律報上來的話,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不明白堪堪昨日才在自己的面前,態度強硬地要求分封的霍去病怎麼就忽然病了。

「說是還病得不輕呢。」楊得意說道,「據說,長平侯,陳詹事等都輪番去他府里拜訪過了,卻全吃了閉門羹。」

劉徹不解地摸著下巴,不明白那個素來對朝政不敢興趣的去病為什麼在忽然插手封王之議後,又忽然病倒了。莫非也學會了某些老狐狸的稱病避風的老招數嗎?

「罷了。派太醫令前去探視一番,再來回報朕吧。」劉徹揮了揮衣袖,說道。關於封王之事,他早已有了決斷。正是要乘著這一次,看清楚朝中群臣的心態,霍去病此時躲開,倒也好省得他行差踏錯,徒惹他不快。

事情果然如劉徹預想的那般,在他將封王之議,暫時擱置後,就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在上奏中提及此時,這當中渾水摸魚者有之,別有居心者有之,全為公心者亦有之。劉徹卻只冷笑著,將奏摺一一收入袖底。事情一直喧鬧了一個多月,劉徹才終於在朝議之上,做了定論。

「元狩五年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廣陵王,匡為燕王,諸王年幼,皆留京,不就國。」

這就是朝臣眼中劉徹猶疑了一個月後,做出的決定。在許多人眼中,是這位素來強硬的皇帝對掌控著軍權,勢力正甚的後族的妥協,似乎也標誌著太子之位的徹底穩固。可是只有一直以來十分親近劉徹的李希和張湯才明白,寄望劉徹懂得什麼叫妥協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劉徹也曾經向竇太后,向竇家妥協後,那一次的妥協甚至長達六年之久,而他最終的報復卻將竇家連根拔起,而進朝堂之上,早已不復見竇家人的蹤跡。

「陛下已做出了決斷了。」衛青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霍去病,說道,「去病,你還要倔到何時?」

霍去病轉過頭,看著衛青,發現他也明顯蒼老了不少。

衛青挺著腰,看著霍去病,說道:「去病,衛家人是你的血緣至親,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這個家,因你姨娘而起,到如今,為了保住它,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要學著改變自己。」

「舅舅是叫我忘記紀稹的死,徹底成為一個衛家人,對嗎?」霍去病自嘲地笑了笑,「可惜,我從來就只是半個衛家人。不像舅舅你,不像衛伉表弟,我姓霍。」

衛青看著霍去病的表情,說道:「那又如何?那一日,你無法面對伉兒的質問,就是你無法忍心讓整個衛家去給紀稹做陪葬。只此一點,那也便夠了。去病,不是只有你,要為了衛家犧牲袍澤之義。相信舅舅,一切終究會過去的。」

「噤口不言此事,已是我最終的底線了。」霍去病說道,「如今,封王之事也定了。我已為衛家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夠了。也希望舅舅和爹能記得當日答應我的話。」

衛青見他應承絕對不會再提及此事,不由得欣喜,以為霍去病想通了,便又問道:「那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此事?是什麼外人發覺了嗎?」

「……我累了。舅舅請回吧。」霍去病轉過頭,說道。

「去病!」衛青還想再說什麼,見霍去病這姿態,只嘆了口氣,轉身離去。只道霍去病既然想通了,那麼他總歸有時間勸說他說出來。

霍光見衛青離開了,便走到房中,看霍去病怔怔地看著茶水,便上前說道:「哥,人都送走了,怎麼還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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