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幾多恩怨幾多情(二)

劉徹將奏報往几案上一甩,瞪視著眾人,平靜地問道:「朕只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他的眼神掃視下,殿中數人無一敢上前答話,他們都是看過奏報的,知道此事不但對朝廷來說是大事,便是對內宮之中,怕也是一場不小的風波。

「陛下。」李希上前一步,說道。

劉徹轉過頭,直視著李希,可以明顯發現他的面容蒼白了許多,再想到他與阿嬌、紀稹的關係,便知道此刻,他心裡也極不好受。

「臣已經詳細探問過送信來的兵士。」李希說話的語速十分緩慢,殿中人都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心中那份說不出的沉痛,「說是匈奴降將中,有人心懷舊國,與匈奴自次王私相聯絡,乘著南宮公主歸來之機,突然偷襲,才會害得冠世侯,害得他為亂兵所乘。幸而,匈奴精兵主力早已遭受重創,趙信也早不再被伊稚邪信任,他沒能帶太多士兵前來,終究被我軍以優勢兵力擊潰,趙信當場授首。」

劉徹聽完一切經過後,不再發問,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站起身,說道:「朕累了,眾卿暫且退下吧。」

「是。」

議政諸臣離了桂宮,卻都是靜默無聲。桑弘羊不放心看著李希略微有些踉蹌的腳步,跟在他身後,偷偷問道:「李兄,沒事吧。」

李希轉過頭,看著桑弘羊擔憂的眼神,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先回去了。」

桑弘羊看著李希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轉過身,卻看到張湯也正安慰丞相李蔡。

「將軍難免陣前亡。李大人,切莫太過傷心。」張湯說道。

「老夫也是上過戰場的。」李蔡搖頭嘆息道,「家兄之事倒還能接受,只是冠世侯他,太可惜了。他還如此年輕。」

這一句「如此年輕」同時敲落在桑弘羊和張湯的心頭,兩人均感到有些沉重。他們在朝中行走,自然也和那個清逸的冠世侯有過接觸,深知他的才華所在。此人,以其身份資歷,本應是此後二十年中,大漢朝廷之中,獨領風騷之人才是。

「是可惜了。此次大勝之後,他若平安歸來,榮耀應不下於衛將軍才是。」想到斯人已逝,便是狡詐如張湯亦不禁有些嘆息。

沒有理會兩位同僚的感嘆,桑弘羊只有些擔憂地回望著九重宮闕,回想著自己當日在甘泉宮見到的陳嬌。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都還惦記著向他詢問紀稹情況的那位娘娘,若知曉了這個消息,不知會如何反應呢。

「楊得意。」

「在。」

「馬上派人往楚國一行,將廣玉公主帶回來。」劉徹沉聲道,「速度要快,在出塞軍隊班師回朝之前,朕要在未央宮裡看到公主。」

「是。」

「還有,你去和昭陽殿的主事們通個氣。冠世侯的事情,暫時就不要讓娘娘知道了。」

「成功了!紀稹真的死了?」陳掌聽到回報,幾乎有些大喜過望。

「千真萬確!」衛伉也是欣喜不已,他捧著書信,遞給陳掌。

「好。好。」陳掌看著信上的字跡,不由得頻頻點頭,說道,「本以為匈奴人如此無用,以數倍兵力優勢都沒能擊敗紀稹,本次計畫已是功虧一簣。卻沒想到,竟然還有一個趙信。」

「也是公孫姨丈好見機。若無他的配合,趙信的計畫怕也不能輕易成功。」衛伉說道。

「他那事其實做得魯莽了些。」陳掌卻是搖頭說道,「若趙信帶的人再多些,連累了去病與他自己,我們可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可偏偏就這麼湊巧,不是嗎?」衛伉含笑道,「所以,紀稹的死,與其說是因為我們的計算,不如說,是天意如此。天意要我們衛家昌盛。」

「天意嗎?」陳掌雙手負背,望向窗外。

「這下,陛下的如意算盤算是砸了。沒了紀稹,倒看他找誰來代替我爹。」衛伉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關於我們計算紀稹的事情,你可千萬別讓你爹知道了。」陳掌提醒道,「他是個剛直的。若知道,我們拿與匈奴的對戰做了賭注,只怕會勃然大怒。」

衛伉不屑地挑了挑眉,說道:「我爹就是太死心眼。當年他大權在握的時候,明知道紀稹會是心腹大患,卻沒有出手壓制。若當時就把他除去,哪裡需要現在這般大費周章。」

陳嬌有些傻傻地看著劉徹一張一合的嘴,有那麼一瞬間,她聽不到任何聲音,然而那只是一瞬間而已。劉徹的話語還是毫不留情地刺進了她的耳中。

「紀稹死了。趙信帶人偷襲營地,紀稹被亂兵刺傷,傷重不治而亡。」劉徹沒有迴避,直視著陳嬌的臉,緩緩說道。

「你能再說一遍嗎?」陳嬌的聲音有些恍惚。

「阿嬌。」劉徹扶住陳嬌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一時之間,你很難接受。可是,紀稹死了,這是真的。明日,他的屍骨就會被抬到長安城門前了。」

「不,不,不……」陳嬌緩緩地搖著頭,聲音卻是越來越微弱,劉徹只覺得手中一重,再細看陳嬌,發現她已昏了過去。

劉徹嘆了口氣,將陳嬌抱起,將她安置在卧榻上。他轉過頭,對飄兒與阿奴吩咐道:「你們這幾日,將娘娘跟得緊些,貼身伺候著。千萬別讓她太傷心,多讓公主和皇子陪陪她。」

「是,陛下。」阿奴紅著眼眶答應道。

陳嬌在黑暗中不停地走著,心中十分凄惶。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她左右看著,看著,終於在最前方找到了一點光源,便一路奔了過去。

「仙子姐姐,你在哭嗎?」光源處卻是十分溫馨的一幕,那是骨瘦如柴的小紀稹和初臨漢朝,尚且懵懂無知的自己。

「飄兒,拿錦帕來。」阿奴看著陳嬌眼角不斷落下的淚珠,對飄兒說道。

「怎麼了?」

「娘娘哭得厲害,我給她擦擦。」阿奴說著,接過錦帕,為昏睡中的陳嬌不斷拭淚。

「還睡著,就哭成這樣。也不知醒來,會傷心成什麼樣子。」飄兒看著陳嬌,感嘆道。

骨瘦如柴的紀稹之後,是遼東城裡開始長肉、拔高的紀稹。夢境中的陳嬌不可抑制地用手掩住嘴,無聲地流著淚。

從初相遇開始,紀稹就是個過分懂事的孩子。在遼東城的時候,她對紀稹的疼愛近乎溺愛,因為她總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多一份天真與稚氣,而不是紀稹那樣的懂事。在遼東城,看著紀稹身上慢慢長出的肉,看著他日漸多起來的笑臉和偶爾發的小脾氣,她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然後,她到了長安,入了未央宮,姐弟之間再不復當日的朝夕相處。她不再親自指導紀稹的學業,不能手把手地教著他寫字。所有這一切教養都交付給了大哥李希。在李希的調教下,紀稹變得越發懂事起來,幸而他臉上的笑容從未改變。

「夫君,夫君。」張萃的聲音將李希驚醒。他抬起頭,看著一身縞素的妻子,說道:「萃萃。」

「你……」張萃一個你字才出口,聲音就有些哽咽了,她忙轉過頭,擦了一下眼淚,再轉回來說道,「你已經好幾日沒合眼了。喝點粥,去休息吧。」

李希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我喝不下,也不想睡,你讓我看完這幾道公文再說吧。」

「夫君。」張萃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公文按住,說道,「我知道陛下已放了你假,這些事,根本不急在這一時。」

「急的,怎麼能不急呢。」李希搶過公文,說道,「這些,都是這一次漠北之戰的善後事宜。稹兒已經不在了,可他的舊部呢,如何論功封賞,傷殘者如何安置。稹兒想必會擔心的,我必須得讓他走得無憂無慮。還有,他的謚號……」

「夫君,」張萃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流著淚說道,「我知道你很傷心。可你,可你還有這個家,還有阿嬌要照顧呢。不要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也想睡呢。」李希說道,「可我一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稹兒的身影。」

「咚咚咚咚。」敲門聲阻斷了夫妻二人的對話,張萃高聲道:「進來吧。」

進門的是管家,他低聲說道:「大人,夫人。」

「有什麼事嗎?」李希振作起精神問道。

「外面來了一個人,說是大人家鄉人。」管家說道,「東陽來的。」

「家鄉人?」李希和張萃都感到有些奇怪。張萃皺了皺眉頭,說道:「你叫他進來。」

來人一身青衣,他一入房中,張萃和李希便立刻認出,來人是從前陳家舊班底里的人物。原本直屬李希管轄,後來紀稹年紀漸長,他便將這一部分人手移交給了紀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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