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西上秦原見未央(一)

「膠西於王端,以孝景前三年吳楚七國反破後,端用皇子為膠西王。端為人賊戾,……數犯上法,漢公卿數請誅端,天子為兄弟之故不忍,而端所為滋甚。……相、二千石往者,奉漢法以治,端輒求其罪告之,無罪者詐葯殺之。所以設詐究變,強足以距諫,智足以飾非。相、二千石從王治,則漢繩以法。故膠西小國,而所殺傷二千石甚眾。」

——《史記·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再有三日,元狩三年就要過去了。

這一年,因為山東大水,民多飢乏,開始有人在皇宮派來的謁者和墨門人的幫助下種植宿麥,西漢的糧產量開始提高。

這一年,朝廷拜賈杜康為郎,賜爵田,布告天下,發出了不再鄙商的信息。

這一年,初行算緡令,天下富室,匿財者半。這是西漢王朝在寬刑薄賦,放縱兼并近百年後,開始正式從法律對豪強兼并之家下手。

這一年,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丞,領鹽鐵事,邁開了鹽鐵官營的第一步,從此鹽鐵官營在中國的歷史上才真正成為定製。

這一年,樂府得立,司馬相如等文人為之造詩賦,李延年為協律都尉。這成為中國禮樂及文化史上的盛事。

這一年,張騫離開了長安,開始了第二次西域之行,開始了真正的鑿空之旅。這一次他不再是孤單的一個人,身邊還跟著刑天和蘇武。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很多,然而那一切的意義都是在後人的嘴裡分析出來的,作為當時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夠清楚看清自己所做的事情,即使是陳嬌也不能。

此刻,她拉著劉徹的手,在北宮之中緩步行著。

「徹兒,你有心事嗎?」被劉徹這樣拉著手,從昭陽殿出來,已經有半個時辰之久了。雖然與陳嬌來說,她並不介意多一點和劉徹單獨相處的時間,但是對於日里萬機的劉徹來說,這樣的浪費時間卻是要不得的。

劉徹轉過身,正視著陳嬌,忽然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阿嬌,八哥回來了。」

「八哥?」陳嬌先是有些詫異,好一會兒才領悟到劉徹口中的八哥到底是哪一位。八哥,說的是景帝第八子,程夫人所生的膠西王劉端。在阿嬌的記憶中,劉端是和劉徹感情最好的那一個兄弟。當初,連景帝也因為他們二人兄弟情深,所以給兩人的封號只差了一個字,一為膠西王,一為膠東王。

印象中的膠西王劉端,是一個有著陽光般笑容的少年,比阿嬌大上一歲,他永遠都是溫柔親切的,對著她喊「阿嬌妹妹」,帶著無限的寵溺。他是從前的阿嬌在劉徹之外,唯一一個肯給予笑臉的同齡人。但是劉端自十六歲那年就國之後就再也沒來過長安,即使在他最要好的皇弟繼位的時候。反倒是從那一年開始,他變得凶名昭著,於是,從前那個同河間王齊名的賢王漸漸被朝廷群臣忘記,也被世人忘記。

她不再是從前的她,將記憶梳理了一遍之後,馬上就可以發現劉端為王前後變化極大。凶王的名聲或許可以騙得了沒有和他相處過的大臣們,但是她腦海里的那個儒雅少年的印象是那麼清晰,要她相信這樣一個人會變得濫殺無辜,怕是不能。而劉端的這一切變化,大概都和眼前這個帝王有關吧。

「他回來了。現在在哪裡呢?」陳嬌開口問道。

「在灞上,平陽侯府,姐姐那裡。」劉徹說道。

雨打在屋瓦之上,沿著屋檐細細落下,將瓦縫間的灰塵都一一洗落。劉端靠在床榻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雨水由灰色變得透明,落在樹葉間,草葉尖上,化作露水,緩緩滴落到泥土中。他的身上還是在「食為天」酒樓時那套白色布衣。在這個世界上,穿白衣的人很多,但是能夠將粗布白衣穿出貴氣的人卻是極少的,而劉端顯然是那極少中的一個。

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劉端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便開口說道:「皇姐,還不放我走嗎?」

「走什麼,過兩日你還要陪我回宮參加家宴的。」劉婧將手中的餐點放在几案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回宮?」劉端終於不再看雨,而是轉過臉來正視劉婧,臉上有著驚訝。

「很奇怪嗎?你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宮過了。難得回來,陛下自然是要見你的。說起來,這家宴還是特別為你開的呢。」劉婧說道,她將筷子交到劉端手中,示意他用膳。

「家?我劉端還有家嗎?」劉端笑了,卻是帶著諷刺的笑,「皇姐,你也已經是年過五十的人了。為什麼那顆爭權奪利的心,卻始終還是沒有變呢?」

劉婧被他說得臉色突變,看著劉端的眼忽然變得銳利了許多。

「余皇兄龜縮在自己的王府,連自己的封國都不敢巡視。非皇兄死了,他那一脈也被我們親愛的九弟族誅了。而我,也早將膠西國拋給了朝廷封的膠西相。我們這一宗,對朝廷已經沒有威脅了。九弟,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端弟,放棄皇位是你心甘情願的;放棄賢王之名,助陛下一臂之力,也是你心甘情願,殺那人,也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不管是我還是陛下從來都沒有逼過你。」劉婧開口說道。

「我這一切的心甘情願,只不是想要一份相守,可你們拿我想要的東西和我交換了嗎?」劉端反唇相譏道,臉上滿是平靜,沒有劉婧預料中的瘋狂。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我和陛下從來都沒有害你的意思。那,只是個意外。」劉婧難得地有些慚愧地說道。

然後劉端並沒有理會她的解釋,已然自管自地轉過頭去了。劉婧挫敗地起身,向外走去,臨到門邊,說道:「徽臣也會參加家宴,你是她的親叔叔,若想見她,就去吧。端弟,我和陛下總歸是不會害你的。」

未央宮東闕門大開著,林立的儀仗和侍衛沿著東闕鋪排開,一個身著漂亮宮裝的女子手中牽著一個女孩,正在闕門之下等候著。不一會兒,遠方就傳來一陣馬蹄聲,很快地,一匹白馬就出現在她們的視線里,馬上正是膠西王劉端。

「徽臣見過皇叔。」劉徽臣帶著侄女兒向劉端盈盈一拜。年幼的細君雖然是第一次見這位叔爺爺,卻也乖巧地隨著行禮。

「起來吧。」劉端雙手一托,將兩人扶了起來。他細細看了劉徽臣一眼,嘆了口氣,說道:「這些年,你過得可好?原本,你父王托為叔為你擇一佳婿。誰知道……」

「承叔叔關心。這些年,多虧了有姑姑照料,徽臣一切均好。」劉徽臣頷首道。她是劉非最寵愛的女兒,幼時曾經幾次被送到膠西國拜訪這位叔父。

「姑姑?你是說,阿嬌?」劉端挑眉問道,沒有等劉徽臣回答,他自言自語般地又說道,「她竟然也會照顧人。阿嬌,阿嬌……」

正說話間,劉端身後的一架馬車也到了宮門口,從上面下來的,正是平陽公主劉婧。劉徽臣雖然久聞這位姑姑的大名,這卻是第一次見。她忙帶著劉細君行禮,喊道:「徽臣見過皇姑姑。」

「昭平君免禮。」劉婧從馬車上下來,掃了一眼劉徽臣,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說道。

劉徽臣自淮南王之亂後,便被劉徹封為昭平君,賜住在長樂宮臨華殿。這一則是為了陳嬌的請求,二則也是做個姿態給天下諸侯看,顯示對諸侯的善意,安撫人心。

「早就聽說昭平君聰慧可人,最得非皇兄的喜愛。如今看來,果然不錯呢。」劉婧親昵地握住昭平君的手,說道。

「皇姑姑過獎了。」劉徽臣低眉說道,她看了看有些不安的侄女兒,便轉向劉端,「叔父,這是,我王兄之女,名喚細君。細君,來給叔爺爺行禮。」

「細君見過叔爺爺,長公主。」劉細君見提及了她的名字,立刻行了一禮。

劉端看了劉細君一眼,嘆了口氣,然後揮手道:「不必這麼多禮,進去吧。」

四人一路從東闕門向里行去,繞過了前殿,到了椒房殿。椒房殿開始的地方便是漢六宮範圍,屬於內宮。劉端站在椒房殿前,停頓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道:「皇姐,那衛子夫是你府中舊人,不知你現在能否喚她出來一見?」

劉婧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提出這種要求,愣了一下,笑道:「端弟說笑了,子夫早已經是我大漢的皇后了。一國之母豈是本宮能喚得動的。」

「是嗎?」劉端意味深長地看了劉婧一眼,也不再說話,繼續向里行去。又過了一陣,才到了昭陽殿。

劉端並不急著入內,他站在昭陽殿前,掃了一眼周圍的擺設裝飾,泯唇一笑,說道:「這裡,倒是變了不少。」

昭陽殿本是和天干而建的宮殿,一眾建築連同花草都暗合周易。但是自陳嬌入住以來,由於她不慣原來的那種黃金以壁、白玉為階的奢華,便動手進行了內部裝潢。六七年下來,連同周邊的一些附屬殿宇都改了不少,早就破壞了最初的布局。

「皇叔,進去吧。」劉徽臣見劉端遲遲不肯入內,便開口催促道。

劉端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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