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弈棋長安知何時(四)

長安,堂邑侯府。

這是一個寧靜的午後,太陽高掛在天上,為大地送來徐徐暖意。侯府之中,最為華麗的那個院子里傳來陣陣歌舞聲。

「公主還喜歡這歌舞嗎?」董偃為劉嫖捶著肩,柔聲問道,這場歌舞是他費心安排的。

劉嫖點了點頭,說道:「偃兒做事一貫仔細。」她的眼睛又瞥到了左手邊第一個位置的男子,問道:「稹兒,這歌舞如何啊?」

紀稹點了點頭,說道:「很好看。董君辛苦了。」

「多謝小侯爺誇讚。」董偃沖著紀稹笑了笑,態度很是謙恭。他知道眼前這人雖然未冠陳姓,但是比起府中那三個真正的陳氏繼承人卻重要得太多了。

「呵呵,稹兒既然喜歡,義母就撥兩個人到你房裡,如何?你也十八歲了,該有個人伺候了。」劉嫖說道,眼睛死死地盯著紀稹的表情變化。

「勞義母煩心了。」紀稹掃了一眼場中的歌女,點頭應允。他知道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以及在軍中地位的上升,本對他不是很待見的館陶大長公主正努力地希望能夠拉攏他,對這種示好他不能隨便拒絕,否則只怕劉嫖心中會有芥蒂。

「那倒沒什麼。」劉嫖見他答應了,便對董偃點了點頭說道,「偃兒,你挑選兩個可心的人送到稹兒院子里。」

「是,公主。」董偃溫順地點了點頭,笑道,「小侯爺如今是功成名就了,現在先留一房姬妾在房裡也好,這陣子想和我們侯府攀親的人,可是不少呢。」

紀稹端起酒杯淺嘗一口,也不回話。他知道眼前這個董偃在府中的地位或者更在堂邑侯之上,做事也是八面玲瓏,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個很有才華的男人。但是他知道董偃永遠也不可能爬得更高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方法,即使在館陶大長公主的這棵樹上爬得再高再快,也始終不可能勝過朝堂之上自由飛翔的鳥兒。

這時,陳府的管事從外間匆匆而入,在劉嫖耳邊耳語了幾句,劉嫖聽完之後,坐直了身子,給董偃使了個眼色,董偃立刻會意,拍了三下手,一眾歌女立刻魚貫而出。劉嫖站起身,撩起衣裙,對紀稹說道:「稹兒,你隨義母到內室來。」

「是。」紀稹起身應道,他沒有錯過董偃眼中一閃而過的不甘,對於董偃來說,這種總是被排斥於核心之外的感覺想必十分的不舒服吧。

內室之中站著的是一個男子,他轉過身,望著紀稹以及劉嫖,神色中有著掩蓋不住的焦急。

「郭嗣之!」紀稹吃驚地說道,「你怎麼來了?」

郭嗣之拱手朝二人行了一禮,說道:「嗣之見過大長公主,見過冠世侯。」

「起來吧。你來這是?」劉嫖對於郭嗣之的印象僅止於,他當年曾經在陳嬌府中呆過而已,所以看到郭嗣之的求見,不免奇怪。

而紀稹卻恰好相反,他完全了解這些年來,郭嗣之所作的一切,以及他的存在對於陳嬌的重要性,便忙開口問道:「嗣之,可是出什麼事了?」

「冠世侯,的確是出大事了。而且,是大事不好了。」郭嗣之焦急地說道。

劉嫖和紀稹都是一怔,不知道他這話從何而來,雖然自從平陽侯一系和衛氏聯姻之後,他們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妙,但是在劉徹一力維護下,地位卻還是穩如泰山,對他們來說,既有紀稹這個新生的將星,又有李希這個深受君寵的暗棋,雖然比不過衛氏如今的權傾天下,卻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陛下,被刺殺了!」郭嗣之一開口就是一記重炮,將紀稹和劉嫖都給震得說不出話來。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陳伏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不錯。這是今日稹兒親口告訴我的。」李希神色陰沉地說道。

「怎麼會?」張萃掩口說道。

「因為不能讓太多人知情,所以如今只有義兒一人在甘泉宮中為陛下診治,目前他還處於昏迷狀態。義兒也不能保證什麼時候能讓陛下醒來。」李希說道,說完狠狠敲了下房中的柱子,咬牙道,「淮南王,螻蟻之眾,竟然還有這般手段!」

一直不說話的陳潛終於睜開了眼睛,開口說道:「希兒,我們只怕要早做打算啊。假如陛下在此時去了,那麼過去五年來我們做的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了,甚至將來可能成為我們引火燒身的引子。」

「不……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李希狠狠地搖了搖頭,說道,「絕對不能是現在。若陛下在甘泉宮駕崩,我們可以早做準備脫身,可嬌嬌和葭兒怎麼辦?衛氏一定會讓她們為陛下陪葬的。」

聽到他這麼說,陳伏和陳潛對望了一眼,知道自己是無力阻止了,李希在出仕這條路上早已經越走越遠,不再有退縮的可能了。

「要瞞住這件事情,在陛下醒來之前,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到衛家人耳中。」李希下定了決心。是的,現在公孫弘多病,代理京中庶務的人是他,只要有心,一定能瞞住。

「萃萃,」李希隨即又吩咐道,「二姨現在大概在哪裡?」

「上次傳來的消息說,是在漢中郡一帶,正向北行呢。」張萃應道。

「馬上派人去找她,送她去甘泉宮。義兒救不了陛下,二姨一定可以。」李希咬牙道。對他來說,他一生的抱負才剛剛開始,如果這個時候皇帝駕崩,整個大漢就會變成太后臨朝的局面,這些年來中央朝廷營造出的強勢一定會立刻土崩瓦解,到時候諸侯王們又會再度恢複往日的驕橫,而匈奴……

「陛下,你還不能出事啊。無論是為了大漢還是嬌嬌!」布置好一切之後,李希仰頭嘆道。

茂陵邑·冠軍侯府。

庭院之中,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正上下飄飛,時而傳來一陣一陣兵器碰撞聲。

「鏗鏘!」一聲巨響之後,那個白色的小身影被彈得老遠,跌落在地上,揚起了一陣塵土。擊倒他的另一個淺黃色影子走上前,伸出手扶起那人,說道:「起來吧。」說話的正是近來朝中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冠軍侯霍去病。

「謝謝哥哥指點。」地上的白衣男孩臉上帶著笑容,跳將起來,正是霍去病的異母弟弟,霍光,他今年已經八歲了,霍去病從去年開始,就指導這個弟弟練武。

霍去病摸了摸他的頭,也不說什麼誇獎的話,只是微笑了一下,霍光便知道哥哥對自己今天的成績十分滿意。

兩兄弟才站起身,就看到不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來,霍光小小的臉上露出瞭然的一笑,抬頭對霍去病說道:「哥,我去房裡看書了。」

霍去病亦注意到了來人,便對弟弟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吧。」

來人正是在冠軍侯府暢通無阻的紀稹,剛剛度過自己十八歲生日的他也是朝廷里最意氣風發的幾個人之一,他穿著正式的朝服向霍去病走來。霍去病見他這個樣子,皺了皺眉,問道:「你今天入宮了?」

「嗯。」紀稹點了點頭,說道,「一點小事。」

「小事?」霍去病拿出一塊布,擦了擦劍鋒,說道,「陛下和陳娘娘都出宮了,宣你去的人,總不會是我姨娘吧?」

「自然不是。」紀稹笑著拔出自己的劍,對著霍去病說道,「宣我的人,是尚書令和大將軍。」

「李希大人?」霍去病皺眉說道,手邊的動作卻也沒停下,很快就和紀稹交上了手。

「是啊。他現在代公孫大人處理庶務,不是嗎?」紀稹一劍掃向霍去病的左臂,去勢凌厲,被霍去病輕輕擋開。

「什麼時候,軍務也可以算入庶務了?」霍去病也不示弱,提劍向紀稹的頸部刺去,卻被他一個甩首躲開,僅僅削下了幾縷髮絲。

紀稹聽到這句話,停下了動作,轉臉正視著霍去病,臉頰邊已經被劍風掃出了一道細微的血痕,他指著自己的臉,笑著說道:「你又進步了。」

「那是因為,你心裡裝了太多的事情,用心不純,劍術自然就進步不了。」霍去病卻絲毫沒有戰勝的喜悅,雙眼微微有些黯淡。自從他們兩人一戰成名後,分別被封了侯,算是正式踏足仕途了。而他也明顯感覺到了紀稹的變化,他交往的對象不再限於他們這班一起從軍的好兄弟,還囊括了不少文人士子。冠世侯好文的名聲已經不脛而走。

「鏗」的一聲收回劍,紀稹走到霍去病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說道:「去病,我要離京一段時間,你可要自己保重。」

霍去病看了看他的手,然後笑了,說道:「怎麼還這麼鄭重地來道別?」

紀稹臉上的輕鬆一掃而空,神色略帶沉重,說道:「沒什麼,只是……」只是陛下若駕崩,陳衛對立之後,你我還有可能在這麼和諧的氣氛下切磋嗎?去病,究竟你會選擇你的家族,還是……或許下一次,就不再是切磋,而是真正的生死之爭了吧?

「怎麼不說話了?」霍去病感覺今天的紀稹有些怪怪的,彷彿有什麼話沒有說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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