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弈棋長安知何時(二)

郎官公署。

「勞煩大將軍來此,真是對不住了。」李希對衛青露出抱歉的笑容,然後讓小宦官們快速收拾好案上的奏摺,騰出一塊清靜之地來。

「哪裡,李大人如今代平津侯理事,事務繁多也是當然的。」衛青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說道。公孫弘雖然老當益壯,並且受到劉徹的倚重,但畢竟是年過七十的老人了,也難免有些三災兩病的,這時,很多事務便被送到了李希處。這個不合規矩的做法,因為劉徹這個帝王的強勢作風,得到朝中諸臣的默認。

在等候宦官清理的這段時間裡,其實兩人都在互相觀察著對方,這一文一武雖然同朝為官這麼些年,但是卻從未有什麼直接的交往,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前殿、宣室殿、桂宮等地方,匆匆來去時互相瞥過一眼。

衛青從一介馬奴一路攀升到大漢軍隊中的最高職位,在朝中受到眾人的矚目,再加上他衛皇后親弟的身份,李希早在彭城之時就開始注意他,但是連他亦未曾預料到,衛青竟然能夠爬得這麼快。想到之前兒子寄來的遊記中寫到的那個民謠——「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李希不由得一陣憂心,衛家的權勢漲得比他預料中的快得多了。這樣下去,阿嬌還有機會重登後位嗎?

衛青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他的臉上永遠掛著溫和的笑容,彷彿人畜無害,但是衛青卻從來不敢小視他。李希,訾官出身,卻能夠在短短几年間升至尚書令這個惟有皇帝的心腹才能擔當的職位,並且拉攏了桑弘羊、馮遂、司馬遷等一大批人,隱隱成為朝中的一股勢力。很多人都認為,在公孫弘成為丞相後,河東太守番系能夠成為御史大夫,只是託了李希資歷不足且是訾官出身的福,番系只是一個過渡人物,幾年之後,李希升到御史大夫這個朝中僅次於丞相的高位是可以預見的。只是,到目前為止衛青還沒看這個人會對衛家的將來有什麼威脅,他應該是像公孫弘、張湯那種惟皇命是從的人。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見收拾的差不多了,李希開口說道。

「是,大人。」

「衛將軍,請坐。」李希擺手道。他說的坐自然是跪坐,雖然有了陳嬌帶來的桌子和椅子等物,但是對李希這些漢朝人來說,還是更習慣於用几案,行跪坐之禮。

「李大人請!」衛青笑了笑,說道。

李希自懷中取出一幅地圖,放置在竹几之上,鋪展開來,說道:「大將軍請看。」

衛青低頭看了一眼,雙眼一跳,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這是……」

「淮南王的布兵圖。」李希笑道,「陛下臨走之前交與希的。」

衛青點了點頭,淮南欲反之事對他來說倒也算不得秘密,之前雷被來京告發之時,劉徹就曾經將此事告知過他,只是當時朝廷的重心放在匈奴上,沒來得及騰出手對付他。而上次的戰役之後,匈奴人徙往漠北,邊境暫時無憂,朝廷也終於可以好好解決淮南王這個內部的蛀蟲了。他料得對淮南動兵也不過是這一二年間的事情,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陛下的意思是,希望能夠在十一月時,突發奇兵,包圍淮南王府。」李希說道,「這些是雷被交代的淮南王暗地裡布置的兵力,繞過他們,就可以直破淮南了。這樣,也不至於引起人心動蕩。」

「原來如此。陛下既然早有安排,那我等自然從命。」衛青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只是調兵,必須要有虎符和詔書、羽檄才行。不知道……」

在漢代,對於勒令軍隊長官發兵有嚴格的規定,右虎符和詔書同時到達,長官才可以接令,另外羽檄也一度是可以單獨發兵的信物之一。此外還有非正式的發兵信物——節。由於節非常容易被偽造,所以當使者送來節令時,軍隊長官也可以選擇不從。

「陛下臨行前已經留了一道詔書與希,屆時我們去符節令處請得右虎符,即可發兵。」李希說道,「陛下前往雍地祭天,正好可以麻痹淮南那邊的人。只待他們稍稍鬆懈,我們就可以動手了。」

「青知曉了。」衛青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以青看,到時派數千騎兵,再著一大將領兵就可以了。」

「希也是這個意思。」李希點了點頭,說道,「只是,希身為文官對軍中將領不熟,還需要請大將軍指派一人擔此重任。」

衛青以手叩著竹几,露出了沉思的表情,李廣、李敢、張次公、蘇建、韓說、曹襄、霍去病、紀稹、邢天……這些人中,適合獨自領兵遠襲,並且能夠很好地進行政治上的一些考量的……

「冠世侯,紀稹。」衛青說道,雖然他不願意看到紀稹以廢后之弟的身份不斷地建功,但是在這個時候,憑公心而言,他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

李希聽到此,眼中也不由得閃過一絲讚賞,對衛青的大度,無論這份大度是因為他畏懼於劉徹的權威還是來自他的真心。

「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宣冠世侯前來,商議出兵之事。」李希說道。

椒房殿。

「陛下出巡已經有一個月了。」衛子夫將飼料灑向水池,引得眾多魚兒爭相跳起奪食。

「是啊。聽說已經到雍好一段時間了。」衛青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頭應道,「只是,一直在行宮中修養。」

衛子夫嗤笑一聲,說道:「仲卿,你覺得以陛下的個性,有可能這樣老實地待在行宮中不出嗎?」

「娘娘是說?」衛青從那笑容中感覺到了分明的冷意,衛子夫是一個太會掩飾自己的女人,永遠溫和的她其實也有著陰暗的一面,只有衛青等少數親密之人才能從那細微的小動作中感受到。

「芯兒嫁給了襄兒,平陽侯和我們衛氏聯姻,據兒的太子之位更加穩固了。昭陽殿那人包括她的家族都開始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了。他既要江山,又要美人,所以要開始安慰他的美人了。」衛子夫將最後的一點飼料全部撒出,冷冷地說道,「他根本就不在雍,當然也不能離開行宮了。楊得意那奴才,光是製造他們還在行宮的假象就費了不少心力呢。」

「娘娘!」衛青聽到這話,不由得心中一跳,自從昭陽殿那人回宮之後,他每次入宮都會發現他的姐姐,曾經的平陽侯府那個甜美的歌女已經變了,變得雍容,變得華貴,卻也變得不再熟悉了。

「算了。」衛子夫注意到衛青的表情,轉過頭去,說道,「我還計較那些做什麼呢。只要據兒能夠順利繼位,我就該心滿意足了。」

還記得那一次的午夜夢回,看到他正半支著身子看著自己,神情之中竟然絲毫沒有平日的柔情,反倒帶著一股子殺意,一股讓她徹底心寒的殺意。看到她醒來,他竟然也不掩飾,只伸手摸著她的臉,說道:「子夫,你真的會是最合適的嗎?」

「最合適的?」

「朕最合適的皇后,一個乖巧守禮的皇后,一個知情識趣,永遠不會添麻煩的皇后。」

從此這句話,成為一個魔咒,禁錮了她的心和她的情,太懂得揣摩人心,所以能夠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而他想要的又是什麼樣的人。看著他和陳皇后反目,看著他親手廢黜自己的最愛,她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她做不了他的最愛,卻能成為他的最合適,千百年後,能夠和他的血統融為一體的人,終究是她。

可是如今,卻連著最後的期望,都顯得有些渺茫了……

「姐姐……你還有我啊,還有我們一家人啊。」衛青不由得走上前,搭住她的肩膀,安慰道。這是衛子夫入宮後,他就再也不曾做出的親昵行為。

「青兒……」衛子夫感覺眼眶一陣乾澀,她微微低下頭,靠在他肩膀上,「芯兒怨我,而我也不知道強迫她嫁給平陽侯,到底是對是錯……」

「……無論如何,姐姐做的都是為了我們衛家,芯兒,她會了解的。」衛青拍了拍她的背,說道。

衛子夫將頭深深埋在衛青的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真的長大了,我記得不久以前才看到你哭著從鄭大人家跑回來呢。」

衛青仰頭望了望天際飛翔的大雁,心中亦是一陣悵然,從生父家跑回平陽侯府是哪一年的事情呢?那一年,他才十歲,當他在衛家的小床上醒來,照顧自己的就是眼前這個美麗的三姐,是她溫柔地為自己敷藥,哄他吃飯。正是那種溫柔,讓他決定從此放棄鄭姓,改姓衛,因為只有這個三姐,只有衛家人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至親,值得他為之付出生命的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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