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秋風輕度萬年枝(三)

「父皇,父皇。」劉葭看到劉徹連聲喊道,連霍光也顧不得了,只緊緊地揪著劉徹的冠帶,這幾乎是小劉葭最喜歡的玩具,魅力遠勝過陳嬌苦心想出的那些玩具。畢竟百日之後,她幾乎是在劉徹的膝蓋上長大的,連最早學會的話語,也是父皇而不是娘。

劉徹習慣地拍了拍女兒的頭,抬頭看了看邊上的霍光,問道:「你叫霍光,去病的弟弟?」

「回稟陛下,是的。」霍光雖然緊張,但是卻還是保持住了基本的禮數。

劉徹細細打量了一番後,誇獎道:「不錯,是個好苗子。」又轉向紀稹吩咐道,「他既住在這侯府上,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啊。莫讓他受了委屈。」

「是。陛下。」紀稹應道。

劉徹眼睛一閃,已經看到陳嬌的身影了,便抱著劉葭迎了上去,輕聲道:「好了嗎?」

「嗯。」陳嬌點了點頭,低頭卻正好看到劉葭緊緊地貼在劉徹的身上,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她,輕聲喊著「娘」,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陳嬌不由得一笑,點了點劉葭的鼻子,說道:「幹嗎?怕我拉你下來啊。」

每每劉徹抱著劉葭親熱玩耍的時候,陳嬌總是做那個橫插一刀將小劉葭抱走的人,久而久之,劉葭依偎在劉徹懷中時就最怕看到自己的娘親了。

劉徹自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也只是笑了笑,然後將女兒交到紀稹的手中,說道:「稹兒,你照顧她,我帶你姐姐出去一趟。」

「是。」

「上次我們兩人一起出來的時候是元朔二年的秋天,一轉眼已經兩年了。」劉徹看著飄落的樹葉,低頭看著懷中的陳嬌,輕聲說道。

陳嬌此時已經蒙上了白色的面紗,聽到劉徹的話,便點了點頭,然後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劉徹低頭親了親陳嬌的發,說道:「去弘卿的府邸。」

「公孫大人?」陳嬌微微驚訝地抬起頭,當年在新豐和公孫弘曇花一現的交往,一直在她的心中,只是回宮的這兩年多來,他們從不曾再有機會相遇。公孫弘彷彿是故意避著她似的。

「嗯。」劉徹點頭道。

「怎麼忽然想起要去他府上拜訪?有事情在宮裡說不就是了。再說,把我帶來做什麼?」陳嬌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說道。

「本想先去他那邊,再來侯府的。」劉徹輕聲說道,「後來改了主意,你也有兩年多沒出宮了,去完他那兒,我們出去走走。」

「出了什麼事情了嗎?」陳嬌問道。她知道最近為了立公孫弘為丞相的事情,朝中又開始鬧騰了,不過和一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劉徹的決心相當的堅定。

「汲黯向朕稟報說,弘卿位列三公,俸祿甚厚,卻用布被,食不重肉,此乃偽善。而朕欲以此偽善之人為大漢的丞相。」劉徹無奈地聳了聳肩,說道,「所以,朕想去弘卿家看看,聽聽他的解釋。」

「原來如此。」陳嬌微微一笑,對於汲黯這個老實人來說,要他和公孫弘這樣善於機變的人共事,的確是為難他了。公孫弘廣見博識,善於辯論,且善於揣摩上意,對於認死理的汲黯來說確實是偽詐之人,但是在陳嬌看來,公孫弘或許私德有虧,但是在國之大事上,的確有其才華。以公孫弘的口才,陳嬌一點也不擔心他會出事,便安安心心地跟著劉徹到他府門前。

「陛下來,就是為了問此事嗎?」公孫弘命義子公孫度為劉徹斟茶倒水,神態祥和地問道。

「不錯,弘卿有何解釋?」

「陛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庭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誠飾詐欲以釣名。且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於君,桓公以霸,亦上僭於君。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亦治,此下比於民。今臣弘位為御史大夫,而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無差,誠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公孫弘坦然道。

陳嬌立在劉徹身後亦不由得為公孫弘這句話讚歎,坦然承認了自己過失,同時列舉古代兩類截然相反的賢相都可以使國泰民安,指出為相者奢侈或節儉皆可治國,末了又開口讚揚汲黯的忠誠,於人以寬宏大量之感,的確不愧是漢武一朝的第一相啊。

劉徹倒也十分滿意公孫弘的機變,開口說道:「弘卿果然寬宏謙讓,確有丞相之量。」

公孫弘笑了笑,開口說道:「陛下謬讚了。您身後這位,可是陳娘娘嗎?」

劉徹拉過陳嬌的手,向公孫弘介紹道:「對了。你們從前都沒怎麼見過。阿嬌,你來見過公孫大人。」

陳嬌對著公孫弘盈盈一拜,說道:「陳嬌見過公孫大人。」

「不敢,不敢。」公孫弘忙上前攙扶。

「公孫大人不必客氣。」陳嬌微微一笑,說道,「阿嬌這一拜,是代陛下和天下百姓拜的。自公孫大人成為御史大夫以來,完善律法,精理訴訟,與大漢有莫大貢獻。這一拜,是感謝公孫大人多年的操勞。」

公孫弘聽陳嬌一套一套的大道理,不覺笑了,說道:「娘娘過譽了。這不過是份內之事。若說操勞,倒是陛下更辛苦些。」

「他倒是不辛苦的。」陳嬌搖了搖頭,說道,「陛下是天下之君,既然享受了天下人的膜拜,自然也要為天下人負責。享受多大的權利,就要承擔多大的責任,這是理所當然的。而公孫大人你七十齣仕,如此辛勞,才是真正應該值得尊重的。」

這番話,說的公孫弘和劉徹都有些啞口無言了。公孫弘輕笑道:「娘娘說話,還,果然有趣。」

陳嬌抬頭回之一笑,君臣三人之間氣氛很是和睦。

茂陵。

營建中的茂陵還是一如既往的繁忙,劉徹讓侍衛們遠遠跟著,自己拉著陳嬌的手,在一條小路上走著。

「陛下打算立公孫大人為丞相嗎?」

「嗯。原本朕擔心他是否有容人之量,如今看來他的確是丞相的不二人選。」劉徹答道。

「噢。」

「朕封了仲卿為大將軍。」走了一段路之後,劉徹停下腳步,立定在陳嬌的面前,說道。

「……我知道啊。」陳嬌微微頓了頓,回答道。

「你這麼快搬出宮,是因為生氣嗎?」

「有關係嗎?」陳嬌笑了笑,那笑容卻帶著自嘲的味道,說道,「你要做知人善任的明君,衛青立了大功,你自然是要重重封賞的。如果我的生氣會影響到你的決斷,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容不下我的人恐怕是你吧。」

劉徹被她一頓說話,先是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阿嬌,衛家的權勢再大,朕也不會讓他們動你分毫的。」他攏住陳嬌的手,放在唇邊,眼睛定定地望著陳嬌。

陳嬌聽完這句話,卻沒有做任何反應,只是望著他。

劉徹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說道:「不要用這麼悲傷的眼神看著朕,相信朕吧。」

「從前的阿嬌信過你,可你將她打入了長門宮。」陳嬌輕輕開口道,「而我,我試了兩年了。」

劉徹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嘴唇微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試了兩年了,陛下。」陳嬌笑著說道,「可是,就算我真的信了你,又能怎樣?你能許我一個未來嗎?一個無憂無慮的未來。」

劉徹伸出手,緩緩將她拉到自己的懷中,緊緊抱住,說道:「朕說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可你也說過,要以金屋收藏阿嬌,可你最終做到了嗎?陳嬌靠在他的懷中,傷感地想道,我又何嘗不想相信你,可我可以嗎?

她閉上眼,感覺淚水從眼角滑下,滴滴都落在了劉徹的胸前。其實有些話有些事,她和他心中都很明白,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很難完全相信對方,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他們多麼努力地去彌補,那一道傷痕卻永遠都不會消失。

「你知道嗎,江山,美人,你不可能永遠兼得的。」陳嬌聽到自己說道,那聲音彷彿不是從她口中發出的,而是從某個遙遠的彼方而來。

「阿嬌,別說了。」劉徹柔聲說道,「別說了,你不該想這麼多。」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吻去上面的淚珠,說道,「你真的,想得太多了。」

劉徹看著梨花帶雨的陳嬌,心中一片苦澀,他們之間有一道牆,一旦觸線,那麼往日的和諧都將不復存在。這道牆是因為他的千秋家國夢,是因為元光五年那道廢后詔書,是因為衛子夫和太子劉據,是因為陳家和廣玉公主劉葭……他們各自都有著太多的堅持,太多的堅持。

阿嬌,朕喜歡你如今的聰慧,可有時候,朕真的寧願你還是從前的那個你。永遠地相信朕,不會懷疑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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