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素心一片寄瑤琴

落日將下,斜陽將最後一點光芒灑向大地,劉徹拉著陳嬌的手,在長水之畔緩緩走著。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劉徹吟完此詩,轉頭望著身邊的陳嬌,說道,「阿嬌,朕的這首《秋風辭》如何?」

「陛下的辭自然是極好的。」陳嬌聽到這首辭的開篇,便知道這就是為後人盛讚的《秋風辭》,正當盛年的劉徹本不該有此年華易逝之嘆,也許是因為這一日的懷舊,這一日的傷情,才使他陷入這種悲嘆中。

「呵呵,為朕和一首如何?」劉徹微笑著問道。

陳嬌凝視了劉徹好一會兒,然後說道:「茂陵劉郎秋風客,辭賦華絕韻如歌。鐵騎能封狼居胥,寸筆亦抒胸中壑。」她想將這首略加修改後的詩送給眼前這位微微陷入失意之中的帝王,是最合適的。

劉徹顯然沒有想到陳嬌會送上這樣的和詩,最初的愕然過後,便是輕笑不止,他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肩頭,然後說道:「阿嬌,幸好你一直沒變。」

陳嬌將頭輕輕靠在劉徹的肩上,滿是悵然地看著河面的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輝,心中說道,我怎麼能變呢?對你來說,一個已經改變,不能在面前表現出真性情的阿嬌,還有價值嗎?

「我已經變了。」低低的帶著惆悵的聲音在劉徹耳邊響起,「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劉徹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然後臉上漾出一抹複雜的笑容,說道:「阿嬌,你沒有變,始終還是這麼美。」

雖然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其西南角的皇宮卻是華燈初上。望著遠處的章城門,陳嬌不覺轉頭望了一眼身邊的劉徹,她知道進了這個皇宮,他對她就不會再有今日的溫情,劉徹想要的終究是這泱泱大漢的千秋萬代,所以在必要的時候,她就是那個可以犧牲的對象。想到這裡,她不覺心中一酸。

陳嬌看著巨大的宮門在她眼前緩緩合上,彷彿也合上了這一日的追懷。二人並肩騎著踏雪和赤兔,到了未央廄。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中的陳嬌還沒有意識到,已經該下馬了。直到劉徹來到她身旁,展開雙手對她說:「阿嬌,下來吧。」她才驚醒過來,將雙手放在劉徹的肩上,整個身子鑽進他的懷中。

感受著劉徹的體溫,陳嬌抬起頭,想再好好看看這個自己決定放棄的人,卻看到劉徹也正望著她。二人目光糾結在一處,竟然都感到了彼此心中那種辛酸。好一會兒後,劉徹率先移開了目光,轉過頭對楊得意說道:「得意,你送陳娘娘回昭陽殿。朕還有奏摺要批……」

陳嬌痴痴看著劉徹的側臉,她知道,這一放手,他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的。只要是她這一次推開他,以劉徹的驕傲,絕對不會再做第二次這樣試圖挽回的事。可自己又為什麼要原諒他呢?

雖然心中紛亂如麻,可是她卻還是不覺開了口,說道:「我不想去昭陽殿。我想去猗蘭殿,你能陪我去嗎?」

聽到這句話,劉徹身子一僵,轉過頭,看著陳嬌淚花盈盈的雙眼,口中回道:「好。」

猗蘭殿原就不是什麼正殿,一直便缺少漢宮中慣有的大氣,這座宮殿的特色本就是清新淡雅,原名本是崇芳閣,只是因為劉徹出生前的那一個不知真假的夢,才改名的。陳嬌和劉徹牽著手,一步一步深入到這個他們原本十分熟悉的地方。宮女宦官們隨之進入,將燭台上的蜜燭紛紛點燃,室內頓時變得燈火通明。

陳嬌看著忙忙碌碌的周遭,抬起頭對劉徹說道:「我想彈琴,派人去將我的箏取來,好嗎?」劉徹看著她,點了點頭。

箏很快被送到了猗蘭殿。陳嬌將箏放在案上,跪坐在箏前,輕輕揚手撥弦,樂曲便從弦上流瀉而出。樂曲的開頭反反覆復地彈著,卻總是停頓在某個音節上下不去,頰上不覺有眼淚滑落,滴在微微顫動的琴弦上,飛濺開去。當眼淚越流越凶,漸有不可停歇之勢的時候,她終於能夠將下面的旋律彈奏出來,紅唇輕啟,用微帶沙啞的聲音唱出了後面的歌詞:

「想走出你控制的領域

卻走進你安排的戰局

我沒有堅強的防備

也沒有後路可以退

想逃離你布下的陷阱

卻陷入了另一個困境

我沒有決定輸贏的勇氣

也沒有逃脫的幸運

我像是一顆棋

進退任由你決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將領

卻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顆棋子

來去全不由自己

起手無回

你從不曾猶豫

我卻受控在你手裡」(王菲《棋子》)

反反覆復地不斷唱著,心中那份不甘,無奈都漸漸地融入了歌聲之中。第一次發現,原來這首歌竟然是如此契合自己的心境。

「阿嬌。」劉徹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陳嬌怔怔地看著和自己面對面的劉徹。

劉徹一直在一旁靜靜聽著,陳嬌反覆彈奏開頭的時候,他便讓所有的宮人都退了出去,如今這殿中就只剩下他們二人相對。本以為,陳嬌鬆了口,帶他來此已是應允了他,讓一切回到從前。可是這歌,卻是分明在問他,劉徹,你舉手無悔,我為什麼原諒你?劉徹,我身不由己,又憑什麼原諒你?這麼一想,劉徹竟覺得胸口一滯,呼吸困難。最後他只能吐出一句:「阿嬌,在這樣跪著,你會著涼的。」

「娘說,你給我吃藥。」透過層層淚光,陳嬌定定地望著劉徹,問道。

「……是的。」雖然只是一瞬間,劉徹的身形輕微一震,然後輕輕深呼吸了一口氣,肯定道。

「那你可還記得新婚之夜,曾經給我的承諾嗎?」陳嬌嘴角划出一抹苦笑,問道。

「阿嬌,我一定要成為萬世英主,把和樂太平的大漢朝,留給我們的孩子。」這是他們新婚那天,劉徹親口說道。

劉徹聽到這一句,不覺楞了,是的,他完全記得自己的承諾。

「你都記得,對嗎?」陳嬌笑著,卻笑得讓人很悲傷,「劉徹,從你的承諾到給我下藥,中間才隔多少時間呢?你一貫起手無悔,而我只是你手中的一顆棋子。從前不能令你停手。如今……如今,你一番懺悔,你一個新承諾,就希望我將過去的一切抹平,當作不存在。劉徹,人心,是肉長的,不是石頭,我會疼,會害怕。」

「阿嬌。」劉徹的聲音有些艱澀,是的,自己憑什麼,一番懺悔一個新承諾,就要求阿嬌立刻毫不猶豫地回到他懷中。憑什麼?

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劉徹感受到了真正的愧疚。

他無愧於衛子夫,因為從一開始衛子夫要的就只是一個能夠改變她卑微地位的男人,這個人並不是非劉徹不可。

他無愧於王靈和其他任何的後宮佳麗,因為從一開始她們入宮的目的就只是服侍那個坐在高高帝位上的男人,這個人並不是非劉徹不可。

他無愧於滿朝大臣,因為從一開始他們要效忠的人就只是那個能夠給予他們權位,實現他們抱負的皇帝,這個人並不是非劉徹不可。

所以他玩弄權術,利用各方面的人事物,來維持朝局和後宮的安定,因為他自認和他們只是各得所需,他們奉上自己的才華或美貌取悅於他,而他賜予他們榮華富貴。

唯有阿嬌,唯有伴他長大的阿嬌,要的只是他這個人而已。即使在姑姑對婚事產生動搖的那幾年裡,阿嬌也一直與他書信往來,即使在他的皇位岌岌可危的時候,她也不曾放棄過他。

棋子?或者整個天下都是他和上天博弈的棋局,每一個人都只是他掌中重要或不重要的棋子。可是阿嬌不是。

「阿嬌,你和她們不一樣。」劉徹將陳嬌整個人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說道。

聽到這句話,陳嬌抬起頭,和劉徹對視著,淚水不覺落了下來,她將唇送到劉徹的唇邊,輕聲說道:「我不想聽這些了。好好親親我,抱抱我,好嗎?」

是的,經歷了這漫長的一日,她不願再讓理智去管束自己。她讓自己順著感情走,將自己重新獻給她。但這不是原諒,不是和好,只是給這一日,一個完美的結局而已。只是這樣而已,明日之後,就讓一切再回到原來。

第二日,晨曦初現,陳嬌早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劉徹緊緊地摟在懷中,兩人的長髮糾結在一塊。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將外袍披上後,轉頭看了一眼,睡顏安然的劉徹,心中一酸。她低下身子,在他額頭落下一吻,輕聲說道:「你知道嗎?我現在和以前你認識的那個我,已經不一樣了。我知道每一個人的未來,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麼樣。我很想相信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可是我卻知道還沒開始的一切是如何結束的。我並不在乎將來會不會改變,但是卻害怕我所在乎的一切也會在這種改變中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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