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三生石上夢落花

昭陽殿。

當劉徹踏入時,陳嬌剛剛用完早膳,在房中彈奏著前日自茂陵邑的府邸搬來的古箏,希望憑藉著音樂的聲音,讓自己平靜下來。有了兩人記憶的她,對這種古典樂器自然理解得更深入,素手輕揚間流瀉出如行雲流水般的淺吟低唱,衣袖在晨風的吹拂下微微飄動。劉徽臣亦著一身淡青色衣衫,吹著簫,配合著。簫聲並箏聲在昭陽殿幽幽響起。

劉徹茫然地站在不遠處,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陳嬌,再度想起從前,每當他被太皇太后的專制弄得氣憤不已時,她就會在椒房殿中,焚香,彈琴,安撫他的心,那時他也會如劉徽臣一般,吹小相伴,擁有同一個樂器師傅的他們,總是能夠配合得很好。只有在那一刻,他們才能脫離於宮廷之外,像一對平凡的共患難的小夫妻。而如今,這裡不是椒房殿,她彈的也不是琴,為她吹小以伴的人也不是自己,這裡沒有了太皇太后,也便沒有了夫妻患難的情誼。

是劉徽臣率先發現了劉徹的到來,她口中的動作不覺停了下來,感受到劉徽臣變化的陳嬌抬起頭,立刻看到了劉徹,絲竹之聲戛然而止。他們就這麼對視著,一時間,大殿之內,安靜得只剩下宮女宦官的呼吸聲。劉徽臣最先清醒了過來,她忙上前,向劉徹叩首道:「江都劉徽臣見過陛下。」其餘以飄兒、阿奴為首的宮女也紛紛上前行禮。

「都起來吧。」劉徹作了一個起身的手勢,然後說道,「你們都出去。」所有人都離去後,劉徹走到了陳嬌的跟前,靜靜地看著她。

最終還是陳嬌先受不住他的注視,轉過頭去,說道:「放我走。」

劉徹聽到這句話,神色不禁一暗,但是他很快恢複了慣有的淡然,說道:「阿嬌,朕以為你已經恢複記憶了。」

「恢複了又如何?」陳嬌聽到這句話,終於忍不住轉過頭,看著劉徹,說道,「你以為,恢複了記憶,我就會乖乖待在這皇宮裡做你囚籠里的小鳥嗎?劉徹,你不會以為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你留給我的是什麼快樂得讓我捨不得離開的回憶吧?」

「阿嬌。」繞是劉徹這樣心硬如鐵的人,看著眼前人如此譏諷也不禁心情波動。

「放我走。」陳嬌咬牙說道,「劉徹,我不欠你,從頭到尾我都不欠你。」

劉徹就這樣站著,看著眼前人,看著那曾經熟悉的五官出現了令他陌生的憤怒,是的,憤怒而不是悲傷。當阿嬌還愛他的時候,即使要強如阿嬌,也不禁會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如今……劉徹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從見到阿嬌起就開始浮動的心,在這一刻終於徹底平靜了。他的雙眸漸趨清冷,他開口說道:「走?你想走去哪裡?自古以來,似乎還沒有廢后能夠離宮的。阿嬌,你的所作所為若讓外頭知曉,立即會引起軒然大波,朕怎麼可能放你走。」

劉徹靠近一步走到陳嬌身邊,俯視著陳嬌,冷然道:「想走,先交待清楚,你在宮外到底經歷了什麼,墨門和你又是怎麼回事,而你又是怎麼看懂餘明留下的那些書籍的。」

「餘明,餘明。」陳嬌亦忍不住冷笑了起來,「當年,你那麼用心地對我隱瞞你和餘明之間的交往,如今卻要向我詢問餘明之事,真是諷刺得很啊,陛下。」

劉徹和餘明之間亦師亦友的交往,開始於平陽公主府,開始於他最鬱郁不得志的時候。因為餘明的建議,所以性情激烈的他才開始那段漫長的韜光隱晦的歲月,也是從那時起,他和阿嬌,漸行漸遠。

「阿嬌,朕希望你能明白,朕已是帝王之尊了。你用這種口吻和朕說話,若被旁人聽見,定是要治你個不敬之罪的。」劉徹沒有被陳嬌挑釁式的話語激怒,只是淡淡地提醒道。在十年帝王生涯的鍛煉下,他的城府早已深不可測,當他不願意泄露心緒時,陳嬌又怎麼可能影響得了他。

陳嬌冷笑了一聲,說道:「我當然明白,我當然明白。」從前的阿嬌,被太多太多的童年記憶所迷惑,總把作為皇帝的他和作為丈夫的他分裂開來。如今的她心中卻明白,眼前這個驕傲、冷酷,擁有永遠清醒頭腦的男人,是一個天生適合做皇帝的男人,也許會有一時的感動、愧疚,但是,這種情感絕對不可能真正影響到他。正是因為明白,所以她想逃離,即使逃不出這長安,至少也希望能夠逃出這未央宮。

陳嬌走到席邊,微斂衣裙,穿上絲履,走到劉徹身邊,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仰視著劉徹,看著他臉上難以掩飾的驚訝,笑著說道:「陛下,既然你只是要用我的才,那麼我是否有資格要求,像墨門諸人那樣,擁有一個獨立的屬於我的府邸?」

「獨立的府邸?」劉徹的眼睛不覺眯了起來。

陳嬌有條不紊地說道,「陛下當年的廢后詔書之下,夫妻之情結髮之誼便已灰飛煙滅,若陛下希望用陳嬌之才,請以君臣之禮相待,否則……」

「否則如何?」劉徹嗤笑道,「你竟然還想威脅朕?阿嬌,你以為你如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威脅到朕嗎?」

「當然沒有。」陳嬌微微一笑,抬起頭,說道,「我威脅不了你,卻可以殺了我自己。只看陛下要的是一具屍體呢,還是一個能為你辦事的人呢?」

劉徹臉上的笑容不再,他冷著臉,看著陳嬌,默默不語。

「君臣之禮,好個君臣之禮。」劉徹拂袖而去,留下癱倒在地上的陳嬌一個人。

陳嬌看著空曠的宮殿,忽然笑了,低聲喃喃道:「還是這樣好。這樣就好。」她摸著自己的胸口道,「阿嬌也好,陳嬌也好,都不是可以和劉徹再有瓜葛的人啊。」

披香殿。

「陛下去了增成殿?」王靈放下手中的書簡,問道。

「回娘娘,是的。」阿靜應道,隨即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聽說昭陽殿的那位,和堂邑侯府關係非比尋常。增成殿那位又上報說有喜,你看,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稟告陛下……」

「阿靜,一切本夫人自有主張。你不用擔憂。」王靈說道,「本宮讓你去查的事情,查到了沒有?你是主管宮中服飾的尚冠丞,昭陽殿中人所用的衣飾,到底準備的是哪個等級的?夫人?美人?良人?還是其他?」

「回夫人,奴婢查不到。」阿靜說道。

「查不到?怎麼會?宮中一切衣飾都要經尚冠丞之手的啊。」王靈有些驚訝。

「奴婢問過南威御府令,她說陛下指示,昭陽殿中的一切用度,都由大長秋負責。」阿靜回答道。

「大長秋?石達?那麼……」

「奴婢也問過石大人手下的小宦官,他們說,石大人只是命他們拿著陛下的手諭,到館陶大長公主府上,搬運東西。」

「館陶大長公主。」王靈低眉喃喃道。明明身在宮中,衣飾卻要從外間侯府中取,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陛下至今還沒決定好,要給昭陽殿中人的品秩嗎?

堂邑侯府。

「石達,東西就是這些了。你們派人點點,就送過去吧。」劉嫖含笑看著前來拿東西的大長秋石達。

石達自然不敢對這位皇帝的親姑姑不敬,忙說道:「公主府上之人辦的事,我們當然放心。」

「石達,聽說你一向清貧,家中又多弟妹。為陛下辦事,又那麼辛苦,公主一向最是憐惜下人的。這些,你收下吧。」董偃拿出一個小盒子,塞到石達手中。

石達在宮中做事,也有些年頭了,一向明白,館陶大長公主,那是做事最有分寸的,也是最大方的。賞賜之物從來只多不少,陳娘娘仍在之時,宮裡頭誰沒有受過她的好處啊。陳娘娘被廢之後,宮中的那一陣清洗,弄得人心惶惶的,留下來的幾個老人也不敢再和這位大長公主聯繫了,幸而大長公主也是個知趣的人,從此也沒再走他們的門道,而他們也總算不用和她撕破臉皮。可是如今,大長公主這禮……

「謝大長公主憐惜!不過,石達為陛下辦事,不敢說辛苦。」石達輕輕推開董偃遞來的東西,說道。

「石達,你也不必如此。本宮知道,你是人老成精了。」劉嫖慵懶的聲音響起,讓石達眼皮不覺一跳,「不過你放心,本宮敢給,就說明你一定收得下。拿去吧。」

「奴婢不敢!」石達仍然推拒得滴水不漏。衛皇后已經生下嫡皇子,館陶公主一脈翻身的機會,微乎其微啊。

「是嗎?」劉嫖也不生氣,淡淡地笑道,「逢高踩低是宮裡人的常性,當初我跟著我母后時,也不是沒見過。不過,誰也不會想到我母后那樣的一個瞎老太婆,能一直撐到成為大漢的太皇太后吧?本宮今天就通過你,向宮裡傳個話,天有不測風雲,將來誰要是覺得我劉嫖還是遮雨的那塊料,我這裡,隨時歡迎。」

「公主的訓示,石達謹記在心。石達告退!」石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退下了,心中卻對這位大長公主如此自信的言語,留了個心眼。

「公主,這種人……」石達一離開,董偃就有些憤憤不平,從他跟著劉嫖開始,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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