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五陵無樹起秋風

「主父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請您快些啟程。」宣完旨之後,差役殷勤地說道。

「老夫知道了。我們明日就起程。」主父偃笑著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自己的下屬將這些人安排到後面去休息。

傍晚,陽光透過玻璃窗射到室內,整個房間顯得十分明亮,主父偃緊蹙著眉頭,沉思著,略略有些陰沉的目光盯著門口的地磚,等待著那個人的來臨。

「主父兄,恭喜了!」李希果然如主父偃所期望的那樣,在差役走後不久,來到了這裡。

「李賢弟!」主父偃淡淡地看了李希一眼,「這是給老夫來送行嗎?」

「主父兄重歸中樞,可喜可賀!」李希走到主父偃身邊,自顧自倒了一杯酒,對著主父偃敬道。

「李賢弟,」主父偃看著李希欲言又止,最後長嘆一聲道,「李賢弟,以你的才華,如果不涉及家國天下事,要保一生平安並非難事。可惜,可惜。」

「主父兄,」李希聽到主父偃這話,手中的酒壺也是一凝,頓了頓,露出一絲苦笑道,「以主父兄之才,做一富家翁亦足矣!」

「今上才智你我心知肚明,他非易與之主。李賢弟你,萬事小心!」主父偃飲下李希所倒的酒,起身向外走去,邊走邊歌道,「長鋏歸來兮,食無魚……」

看著主父偃的身子漸行漸遠,李希對著身旁無人處說道:「庄昕。」

很快就有一個黑影來到他身邊,正是日夜追隨於李希的庄昕。

「爺!」庄昕的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符的冷峻,一反他白日的陽光形象。

「那個聶一,現在在做什麼?」李希淡淡地問道。

「他正和來交接的一個馬夫報告城中之事。」庄昕回報道。

「是嗎?」李希的聲音沒有一絲的起伏,「他是怎麼說的?」

「爺放心,聶一僅僅知道城中事乃是由一對兄妹主事,姓李。如今哥哥早已經領兵離開遼東城,妹妹則仍然在城中。兩人與墨門關係匪淺。」庄昕回報道,他心中對聶一很是不屑,作為一個密探,行動卻完全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庄昕,你是否認為這個聶一很無能?」李希和庄昕主僕多年,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不願意看到自己的下屬如此蔑視他人,他開口點醒道,「千萬莫要小瞧了他,我若不是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以他的謹言慎行,你們想來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吧?」

李希看著庄昕笑道:「聶一,他從前還有一個名字叫聶翁壹。我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活著。」

「什麼!聶翁壹?」庄昕對這個答案有些目瞪口呆。

沒有理會庄昕的反應,李希抬頭看著外面已經慢慢暗去的天空,略略有些失神。

「奭兒,你要記住。無論如何終你一生,不可以接近長公主生的弟妹。」

「希兒,你若僅得中人之資該有多好啊?」

「混賬,誰准你用真名和那些人交遊的!」

「希兒,你必須學會隱忍。學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學會明哲保身,知道嗎?否則,老侯爺將死不瞑目的。」

記憶中,有很多這樣的片斷閃過,自己正是在這些一而再、再而三的訓斥聲中,被馴服了桀驁不馴的性子,開始懂得隱藏和中庸。少年時曾有過的「欲救天下,捨我其誰」的胸懷被漸漸釋去,作為一個江淮間的行商,看著曾經的朋友們漸漸攀上高位,一展雄才,而自己終生只能躲在黑暗的影子里。

李希站起身,緩緩離開,他走到陳嬌房間外。此時的陳嬌正在房中看余磊留下的資料,希望能夠找到新的東西供墨門眾人「研發」,絲毫沒有察覺到門外多了一個人。

她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李希不止一次在自己心中問過。如果說,之前在彭城的相處,自己還能夠以她是因為廢后之事而導致性格大變來安慰自己的話,那麼自龍門客棧歸來後的這一切,又怎麼解釋呢?偏偏無論自己怎麼查探,結果都明明白白地顯示著,這位和自己相處了兩年的女子的確是自己的妹妹,前皇后陳阿嬌。

陳嬌似乎有些疲累了,她很不淑女地伸了個懶腰,將紙筆收好,爬上床睡覺。待得陳嬌睡去,李希才走到她身邊,輕輕撫開她頰邊的亂髮,沉思道。

如果真的是我妹妹,為何一點也不見婦人之態?這種純然的少女姿態……難道宮中的保養之法,真的如此之好嗎?

他的眼睛看向床下的那個箱子,他知道一切的秘密都來自那個箱子,只是他雖然打開過,卻不知道其中的事物究竟是如何操作的,而那些本子里所使用的語言,似是而非的漢字,他觀察了多時,卻沒能學會上面的字。是諸老先生教的嗎?李希如此自問道。

李希慢慢地踱步離開陳嬌的房間,沿途的幾個護衛暗暗向他打了個招呼。

如果,沒有在元光五年的那年秋天遇到陳嬌,如果,那時沒有把她帶到身邊,如果後來沒有給予她太多的關心,如果……那麼,李希應該只是一個鄉野間平常的富家翁吧。

「也許,我只是需要一個借口罷了。」李希坐在院子里,仰望著天空說道。是的,只是一個借口,一個不甘寂寞的借口。

「庄昕,給我拿點酒來。」李希知道庄昕一直都跟在自己的身後,便開口吩咐道。

「啊!」庄昕有些奇怪地看著李希,李希雖然會飲酒,但是除非必要是絕對不會主動要酒的。因為他的妻子張萃,非常不喜歡酒味。

「拿一點來吧。我需要好好想想將來的路。」李希自言自語道。

庄昕自然不敢駁李希的話,立刻去準備好酒水來到亭中。

「庄昕,你知道衛子夫和衛青今年幾歲嗎?」李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屬下不甚清楚,不過衛皇后入侍陛下已經十餘年了,想來也不年輕了吧。」庄昕雖然不明白李希為何有此一問,仍然乖乖回答道,「至於關內侯,庄昕聽說他正是戰場殺敵的好年紀呢。」

「是啊,衛子夫已經老了,可是衛青還年輕呢。」李希看著酒杯,望著其中琥珀色的酒光,想起此杯初成時候,阿嬌念過的那首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衛青,衛青……」

「呀!」陳嬌從自己的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她又一次夢到了長門宮,夢見了自己被帶往長門宮的那天,那是她初來這個世界的那天。她起身下床,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急灌了幾口之後,才驚魂不定地坐下。

「沒事了,沒事了!」陳嬌一邊撫著胸口,一邊和自己說道。

月光透過密密的窗帘,射入室內,讓整個房間別有一種幽暗之美。陳嬌白色的長裙在這種月光下,泛起了一絲詭異的銀光。

陳嬌起身走到窗邊,將窗帘拉開,看著天上不甚明朗的月亮,感覺胸口有些悶悶的。

自從組織了那次對匈奴的伏擊之後,這種感覺一直跟著她,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主父偃奇異的目光和越來越繁華的遼東城,常常讓她想到一句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穿上外衣,任由自己的長髮披在肩上,陳嬌推門而出,試圖讓夜半的空氣使自己清醒一些。這個時候的北方,其實已經相當的寒冷了,陳嬌明顯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化作白色的霧,飄在空中。

這個時間,天地都是一片寂靜的。

走到庭院里的時候,陳嬌驚訝的看到了一個落寞的身影,孤獨地仰望著月亮。

「主父偃!」陳嬌失聲喊道,隨即她便醒悟,自己不應該出聲,因為,她沒有戴面紗。她迅速地退到了月光的背面,希望建築物的陰影能夠為她掩蓋一二。

「姑娘。」主父偃馬上就認出了眼前人,看著陳嬌慌張的樣子,他淡淡一笑,「這麼晚了,姑娘這麼會到這裡來?」

「我,有些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陳嬌背對著主父偃說道。

「是嗎?老夫明日就要離開了,所以也睡不著呢。」主父偃難得露出和藹的笑容。也許正因為是最後一晚了,所以他很希望能夠真正接近這個自己一直十分感興趣的女子。

「是嗎?聽說主父大人馬上就要高升了,恭喜大人了。」陳嬌對於主父偃領旨回京一事早已經知道,只是她沒有想到,主父偃居然也會半夜來庭院中,對月傷懷。

「高升?呵呵。」主父偃對陳嬌的恭賀不置一詞,他笑了笑,對陳嬌說道,「姑娘,相識這麼久,這好像是你我第一次單獨對話呢。」

不得不說,李希對這個妹妹的保護是極為周到的。主父偃到遼東這半年來,沒有一次和陳嬌單獨相處的機會。可越是如此,主父偃對陳嬌的身份就越是懷疑,以他和李希的交情,李希讓自己的妹妹和自己見個面,問個好,才是應有之禮。可是卻沒有,縱使最近幾次自己刻意提起此女,李希的態度也是迴避,他的謹慎已經超越了一個哥哥對未出閣的妹妹的關心了。

「主父大人,貴人事忙。」陳嬌不知道主父偃今日的和顏悅色到底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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