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寧認得這是陳姨娘的聲音,便停住了腳步,只聽得她在嗚嗚咽咽地哭喊著:「你以為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嗎?你都那麼大年紀了,等守完孝,就成老姑娘了,不早點定下來,以後誰會娶你啊?你名聲又不好,難得有這麼好的親事,對方人才相貌都是頂尖的,你怎麼就不肯呢?老天爺啊,我怎麼就那麼命苦,生了個這麼不孝順的女兒啊……」
房內隱隱約約傳來丫環們勸解的聲音,但芳寧始終一聲不響,陳姨娘又開始大哭了,淑寧正猶豫著還要不要進門,卻聽得旁邊的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心念電轉之下,忙急急後退了幾步,藏在了旁邊的花叢後。
來人是那拉氏身邊的綠雲,她一走到房門口就嚷了一聲:「是誰在嚎喪啊?太太那邊都聽見了。」陳姨娘的哭聲忽地消失了,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哽咽聲。春燕走出來小聲叫了一聲「綠雲姐姐」,綠雲便不耐煩地對她說:「你是怎麼侍候的?怎麼讓姨奶奶鬧成這樣?吵著姑娘休息怎麼辦?別以為你們姑娘不是太太養的就好欺負,再怎麼著,她也還是主子呢。」她一路數落,春燕低著頭不停應著。屋裡已經完全沒了聲響。
淑寧見狀故意放重了腳步,從花叢後轉出來,「驚訝」地問:「咦?綠雲姐姐怎麼在這裡?你也是來找大姐姐的么?」綠雲見是三姑娘,忙笑著問好:「有事過來罷了,三姑娘來看大姑娘?」「是啊,大姐姐托我做的活計已經做好了,我怕她急用,就趕著送了過來。」淑寧揚揚手中的荷包,又轉頭去問春燕:「大姐姐在家么?」
春燕猶豫地望了綠雲一眼,沒作聲。綠雲笑道:「大姑娘眼下怕有事呢,三姑娘不妨先到太太那邊坐坐?二姑娘也在那裡呢。」淑寧應了一聲,便對春燕說:「那我先去給大伯母請安,回頭再來看你們姑娘。」然後轉身走出二十來步,才悄悄回頭張望,只見綠雲又數落了幾句,就進房裡去了。
那拉氏見到淑寧,臉上一片和氣:「三丫頭來了?明兒就要走了吧?你額娘也和你四嬸似的,總愛在外頭住,把這麼大一個家都丟給我照管,我真是勞心勞力啊。你平日多勸勸你額娘,沒什麼事就多回府里住住,咱們一大家子親親熱熱地,多好啊。」
淑寧笑著應是,又奉承幾句,才被打發到右耳房去。婉寧正在耳房裡練習刺繡,一瞧見淑寧來了,便丟開了綉棚,撲上來道:「三妹妹,你這兩天怎麼不來找我玩?我一個人悶死了。」
淑寧笑著問她最近在做什麼,婉寧便苦著臉遞了綉棚給堂妹看:「綉了我三天了,脖子酸得要死,真不知你們是怎麼熬下來的,居然能一坐幾個小時……時辰。」
淑寧接過那綉棚,發現婉寧的女紅功夫又大大地進步了。那是一幅傳統的蝶戀花帕子,蝴蝶只有半隻翅膀,牡丹花倒是已經綉好了。雖說針腳不太整齊,色彩過渡的地方有些不自然,有的地方線密了,有的地方線疏了,花莖部分繡得不太勻稱,但總的來說,是一朵很能見人的牡丹花。
淑寧看向婉寧的手指,十個指尖都泛著紅,上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眼,心知她最近是真的受苦了。婉寧順著她的眼光望向自己的指尖,眼圈兒一紅,幾乎掉下淚來:「真的好痛,這種日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淑寧也有點替她難過,自己雖然也有苦練過女紅,但因為是從小學起,所以一直比較悠哉,不像婉寧這樣,要在短時間內掌握,不過看她進步的程度,想必很快就能稍稍鬆口氣了,於是安慰她道:「二姐姐這花已經繡得很好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趕上別家的姑娘,到時候就不必練得這麼辛苦了。」
婉寧聽了有些開心:「真的?你覺得我繡得很好?」見淑寧點頭,頓時眉開眼笑:「我也覺得繡得很不錯,以前我從沒想過自己也能做到這種程度,看了真有成就感。」她拿起那綉棚,左看看右看看,有些小得意。
淑寧笑道:「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二姐姐用心……」婉寧突然豎起食指「噓」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正奇怪著,卻看到婉寧丟開綉棚,悄悄走到門邊,偷聽外頭的話。
淑寧仔細側耳聽了聽,原來是綠雲把陳姨娘和芳寧請到外頭正房來了,似乎在說什麼婚事,可惜這間耳房與正房之間還隔了一個房間,離得太遠,聽不大清楚。她看見婉寧偷聽得很認真,躊躇了一下,到底是好奇心佔了上風,便順手拿起婉寧丟下的綉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挨在婉寧身邊聽外頭的動靜。
外頭陳姨娘已經冷靜下來了,只是嗚嗚咽咽地哭:「太太,不是我不懂規矩,實在是心急啊。姑娘的事,您也是知道的,能有人來提親就不錯了,何況還是這樣有前程的孩子,我是怕她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哪。可姑娘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思,不管我怎麼勸,就只是不肯,我是一直氣急了,才說那樣的話……」
「行了行了。」那拉氏打斷她道,「我也是做母親的,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情?但規矩還是規矩,姑娘性子軟,對你也孝順,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對著姑娘大嚷大叫。」陳姨娘抽抽噎噎地低低應了一聲。
婉寧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腳下不小心碰到櫃腳,發出「嘭」的一聲,外頭的人紛紛轉頭來看,婉寧嚇得忙縮回已經伸出一半的腦袋,蹦回桌邊來。淑寧聽到外頭有腳步聲,忙拿著綉棚裝模作樣地對婉寧說:「二姐姐,這幾針繡得不對,應該是斜著繡的。」婉寧也很配合地「嗯」了幾聲,門外一個人影晃了晃,又回去了。
兩姐妹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婉寧低笑道:「三妹妹,我就知道,你也是個腹黑。」淑寧頓了頓,裝作不解的樣子:「我腹中哪裡黑了?二姐姐別胡說。」婉寧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你只要知道我是在誇你就行。」
淑寧黑線:腹黑……原來是夸人的話……
外頭那拉氏把談話目標轉向了芳寧:「芳丫頭,你雖不是我親生,但我對你如何,你是知道的。」芳寧低頭小聲答道:「額娘待芳寧視如己出,芳寧一直心中感激。」那拉氏點點頭,又道:「當年你出事時,雖說是你少不更事,但我管教不嚴,也有責任。這些年來,看著你過著苦日子,我也不好受。」
她停下來喝了口茶,才繼續道:「你的婚事,我和你阿瑪商量過,定要找一戶好人家,對方人品性情最要緊。這半年來,也有兩戶人家來提過親了,先前的你姨娘嫌年紀大沒前途推了,如今這個王主事,家世還過得去,人也算是年輕有為,品貌才幹俱是上上之選,我與你阿瑪都覺得不錯。為何你執意不肯呢?」
芳寧低頭不說話,那拉氏便道:「你別害臊,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總要問問你的想法。」芳寧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道:「那人……既然這麼好,想娶誰家姑娘不行?為什麼要向我提親?我既沒有美貌,又沒有才華,連名聲都不好……」
她說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緊緊咬著嘴唇。但那拉氏已經聽明白了:「你是聽了你四嬸的話吧?她的顧慮也有道理,但王主事到底還是你阿瑪的下屬,就算你過了門,他也不敢虧待你的。」陳姨娘忙道:「可不是,而且家裡又沒有公婆,又沒有妾。」那拉氏瞥了陳姨娘一眼,後者忙住了嘴,仍舊用焦急的目光看著女兒。
芳寧小聲地道:「可是那人……如果真是為了圖阿瑪的權勢才來提親,可見是個有野心的人,日後若是有了更好的對象,那我又該怎麼辦?我如今早已看開了,榮華富貴都不重要,只要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好……」到了最後幾句,她的聲音已幾不可聞。
那拉氏仔細打量了芳寧好一會兒,嘆了口氣,道:「這麼說,你是一定不肯了。」芳寧使勁搖了搖頭,陳姨娘急得直跺腳。那拉氏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逼你,就推掉吧,只說喪期內不議親就是。」芳寧福了一福,道:「多謝額娘。」
那拉氏扯扯嘴角,又對陳姨娘道:「你也別怪她了,這總是她的婚事。再說,這王主事看著雖好,到底不清楚他的底細,別為了你心裡那點小想頭,就誤姑娘一輩子。」陳姨娘嚅嚅地不敢開口,只是臉上仍然帶著一絲不甘。
淑寧與婉寧在裡間隱隱約約聽了個大概,只知道芳寧又拒了一門親事。婉寧有些懊惱地道:「大姐姐在想什麼呀?她不是見過那個人了么?我聽說長得挺帥的,而且很能幹,父母死了,又沒納妾,這樣的好人選上哪找去啊?她跟別人可不一樣……」
淑寧沒說話,長相英俊能力強,沒有公婆沒有妾,這不能說明什麼。長得好,意味著可能會吸引桃花;能力強,表示那人有機會不斷高升;父母雙亡,說明那個男人不會受到長輩約束;沒有小妾,難保沒有通房丫頭。對於現在的芳寧而言,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依靠的溫柔的人,至於官位前途什麼的,都不重要。既然芳寧本人已做出了選擇,自己能做的,就只有祝福她了。
晉保得知妻子女兒的決定,不久後便委婉地拒絕了王旭的提親。對方並沒有太在意,平時見了晉保,也一點尷尬的神情都沒有。沒多久,就傳出他與一位副都統的千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