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道之爭 五 老莊之別

老子與莊子的不同之處很多。

首先,老子寡情,莊子善感。老子這個人,基本上是不動情的。我們讀其書五千言,幾乎都是冷冰冰的話。比如《老子·第五章》開頭那段話,就很冷酷。這話的原文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芻,音除。芻狗,有兩種解釋,一種說是草和狗,還有一種說是用於祭祀活動的草扎的狗,相當於現在的花圈。祭祀的時候,芻狗披紅掛綠,鄭重其事地供在那裡。活動一結束,就被隨隨便便地扔在路邊,任牛踩,任馬踏。總之,芻狗就是始用終棄,或不必看重的東西。

芻狗既然是這麼個東西,那麼,所謂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以百姓為芻狗」,也就是天地和聖人不把萬物和百姓當回事了。正因為不當回事,所以是「不仁」。這一點,所有的學者都沒有分歧。問題是這種「不仁」究竟對不對?有的學者認為不對,因此認為老子這句話是批判。也有的學者認為對,因此認為老子這句話是肯定。我的看法,是這句話本身對不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子自己怎麼想。他會怎麼想呢?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聖人」一詞在《老子》書中大約出現二十多次,或者說聖人應該怎麼樣,或者說聖人能夠怎麼樣,都是肯定的語氣,沒有一次是批判的,難道本章就例外?實際上,只有莊子才罵聖人,老子就不,因為兩書中的「聖人」並非同一概念。莊子說的「聖人」,是儒家的。老子說的「聖人」,是自己的。自己的聖人,怎麼會批判?批判天地就更不可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么!天地既然不能批判,則天地「以萬物為芻狗」就是對的。事實上也對,因為天地不能仁愛。為什麼不能?因為天地無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么!天地不老,就證明天地無情。「無情」則「不仁」。天地「不仁」既然是對的,那麼,依照人類效法天地的原則,「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也是對的。

這就有點恐怖了。天地「不仁」也就罷了,聖人怎麼能「不仁」,怎麼能把百姓當作芻狗呢?原來,所謂「以百姓為芻狗」,並不是要踐踏人民,蹂躪人民,迫害人民,只不過不愛而已。不愛也不是恨,而是不愛不恨。說得再準確一點,就是「不管」。統治者或領導人不管,老百姓就自由了,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以自然的方式生活。男耕女織,早出晚歸,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顯然,所謂「以百姓為芻狗」,不過「無為而治」。這當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惜話說得太難聽。看來,老子在提倡寡慾的同時,也寡情了。

與老子相比,莊子就要感性得多。學術界公認,《莊子》一書,是可以當作文學作品來看的。就說一般都認定是莊子本人所著的「內篇」,文學性就極強。比如「北冥有魚」,比如「庖丁解牛」,比如「庄生夢蝶」,都膾炙人口。你看他寫自己的夢,道是「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莊子·齊物論》)。栩栩(音許),就是欣然自得的樣子。蘧蘧(音渠),就是驚醒詫異的樣子。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時,就像真是蝴蝶了。翻動著兩隻小翅膀,在花叢里飛呀飛呀,那份愜意,只用「栩栩然」三個字就表現無遺。等到突然一下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自己,不是蝴蝶,那種無法言傳的若有所失,也只用「蘧蘧然」三個字就盡收筆下。這樣的文章,老子不可能寫,也寫不出。

當然,作為道家,莊子也贊成「不仁」,而且比老子有過之無不及。老子只是主張,也只是對百姓「不仁」。莊子卻是身體力行,對自己、對親人「不仁」。據《莊子·至樂》,他的太太去世,好朋友惠子前來弔喪,卻發現庄先生正「箕踞鼓盆而歌」。箕踞(音基巨),就是兩腿伸直岔開,形如簸箕;或者屈膝張足,總之是一種傲慢的坐姿。鼓,就是敲打,彈奏。盆,就是瓦罐。也就是說,莊子不但毫無悲痛之情,還以一種傲慢的姿勢坐在那裡,一邊彈奏瓦罐,一邊唱歌。惠子就認為太不像話。惠子說,人家跟你過了一輩子,生兒育女,現在老而亡故,你不哭就已經是無情,還要唱歌,不是太過分了嗎?莊子說:唉!不是這樣的呀!她剛剛去世的時候,我又何嘗不悲痛?只是想到一個人的生命,從無形到有形,又從生存走向死亡,這生老病死,不就像春夏秋冬一樣嗎?現在,她安安靜靜地在天地之間踏踏實實地睡了,我卻在這裡鬼哭狼嚎,不是太不懂得生命的真諦了嗎?所以就不哭了。請問,這是無情嗎?不是。不但不是無情,而且還是深情,是「情到深處人孤獨」。

看來,對於同一問題同一結論(比如「不仁」),在老子那裡可能是邏輯推理,在莊子這裡卻多半是人生體驗。這也就是老莊的第二個區別,即「老子講邏輯,莊子重感悟」。所以,老子的道與莊子的道,雖然都是「無為」,也都「不可說」,但又頗不相同。老子的道是乾巴巴、冷冰冰、硬邦邦、無情無義、沒滋沒味的,因為它是邏輯。莊子的道,卻是生動鮮活、充滿情感、有聲有色、可以感知的。在莊子那裡,道不可說,卻可以體驗,就像風。在《齊物論》,莊子說,你聽過風的聲音嗎(而〔爾〕獨不聞之翏翏乎)?那天地之間噴將出來的氣,就叫做風啊(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風不吹則已。一旦吹起來,那是一呼百應,地面上所有的孔穴都會發出聲音。前面的吹著,後面的跟著;前面的唱著,後面的和著(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如果是微風,它們就輕輕地哼(泠風則小和);如果是狂風,它們就高聲地唱(飄風則大和)。可是,風一停,就萬籟俱寂,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然而,這時你去看那些樹呀草呀葉子呀,大的也好,小的也罷,不都在那裡盡情搖擺嗎(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它們的擺動雖然不同,但在搖擺,卻是相同的。這就是「道」啊!

這可真是詩意,而這種詩意是老子沒有也不會有的。因為老子的工具是邏輯,老子的結論是推理。推理是冷靜的,靠理智;感悟是體驗的,靠慧根。所以我個人的體會,是讀老可以得智,讀庄可以得慧。這是把智與慧拆開了講。其實這兩個字原本就有細微差別。比如智力、智商、智術、智囊,這些詞裡面的「智」,就不能換成「慧」。同樣,慧心、慧性、慧眼、慧根,這些詞裡面的「慧」,也不能換成「智」。可見智慧云云,智與慧並不相同。從「智育」、「智謀」這些詞看,智,是可以通過教育來學習、傳授、掌握的東西,是能力(智力)、方法(智術),屬於社會。慧,則是氣質(慧性)、天賦(慧根),或者非同一般的特殊能力(慧眼、慧心),屬於個人。它不能授受,只能啟迪。老莊之別,即在於此。所以讀《老子》可以治國,讀《莊子》只能修身。

的確,《老子》一書中不乏權謀,《莊子》一書中則充滿靈慧。這就是老莊的第三個區別,即「老子多權謀,莊子多靈慧」。權謀用於政治,靈慧用於逍遙。當然,莊子是不是真逍遙,比方說,餓得要向別人借米的時候,逍遙不逍遙,我們不知道。但他內心深處是嚮往逍遙的,也浪漫的。有一次,惠子跟他講:魏王送給我大葫蘆種子,我種了下去,結果長出能裝五石米那麼大的葫蘆。這東西可沒什麼用。用它來盛水吧,皮薄,盛不住;做瓢吧,要那麼大的瓢幹什麼?我就把它砸了。莊子說,你也真是!你就不能用它做「腰舟」(相當於現在的救生圈),把它綁在身上在江湖之上飄?

前面這個故事,記載在《逍遙遊》。《逍遙遊》屬「內篇」,一般都認為是莊子本人所作。所以這故事反映的,就應該是莊子的真實心態了。還有一個故事也是在《逍遙遊》,也是惠子和莊子的故事。這故事說:惠子對莊子講:我有一棵大樹,主幹木瘤太多不合繩墨,支幹彎彎曲曲不合規矩。它長在路邊,木匠們都不屑一顧。這就像你的言論,大而無當!莊子說,哈!這還不好辦?你把那棵樹移栽到無人之鄉,曠野之處,然後無所事事地在它旁邊轉悠(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自在地在它下面睡覺(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就行了嗎?看來,莊子是連自己的學說有什麼用都不在乎的,能不逍遙嗎?

老子就沒有那麼逍遙了。他其實很關心政治,總在為統治者出謀劃策,講聖人應該這樣,聖人應該那樣。比如「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比如「聖人抱一為天下式」(《老子·第二十二章》,比如「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老子·第四十七章》),等等。我們知道,老子所謂「聖人」,並不是孔子、孟子那樣的「道德先生」,而是「聖明的統治者」或「英明的領導人」。所以,老子講的這些話,便都是「為君主謀」,甚至是「權謀」。

老子的「權謀」,說來簡單,無非三條:一是「無為而治」,二是「後發制人」,三是「以弱勝強」。《老子·第七十八章》說,天底下,沒有一種東西比水更柔弱(天下莫柔弱於水)。但要說攻擊堅強,也沒有什麼能夠超過水(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再堅固的城池,洪水漫過來,也沒有了。再堅硬的石頭,水不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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