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道之爭 三 無為之謎

老莊的無為,可以概括為八個字:寡慾、愚民、反智、不德。

前面說過,在老莊看來,社會動亂的原因是瞎折騰。為什麼會瞎折騰呢?因為多慾望。慾望也無非兩條,一是名,二是利。莊子說,過去一些名臣被殺,就因為好名;小國被滅,就因為好利(《莊子·人間世》)。因此,莊子告誡人們:「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莊子·應帝王》)也就是說,不要追求功名,不要充當智囊,不要承擔重任,也不要賣弄聰明。豈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賣弄聰明,承擔重任,充當智囊,追求功名的人,從來就沒有好下場,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淡泊寧靜的好。

個人如此,國家亦然。《老子·第五十七章》說,一個社會,禁忌越多,人民越窮(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器械越多,國家越亂(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技巧越好,怪事越多(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越明,盜賊越凶(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總之,「罪莫大於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河上公章句《老子·儉欲第四十六》)。多欲,就不知足;不知足,就瞎折騰。越折騰,天下就越亂,事情就越多,麻煩也就越大。

所以,一個人,如果迫不得已君臨天下,那麼,最正確的態度「莫若無為」(《莊子·在宥》)。展開來說,就是「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老子·第六十三章》)。什麼叫「為無為」?為,就是追求。為無為,就是「以沒有追求為追求」。什麼叫「事無事」?事,就是動作。事無事,就是「以沒有動作為動作」。什麼叫「味無味」?一般都解釋為吃沒有味道的東西,喝白開水,但我認為可以把「味」理解為「成就感」。這樣,才能與「為無為,事無事」連成一氣。先有追求,這就是「為」;然後有動作,這就是「事」;最後有成就感,這就是「味」。味無味,就是「以沒有成就感為成就感」。這也就是虛、靜、淡。「為無為」就是虛,「事無事」就是靜,「味無味」就是淡。淡就沒感覺,靜就不折騰,虛就不存慾望。相反,有慾望就會有追求,有追求就會有動作,有動作就會有成就,有成就當然就會有成就感,有了成就感又會更有追求。因此,不但不能有追求,不能有動作,也不能有成就感。

這一招很厲害!一般人主張「無為」,頂多也就想到不要有追求,不要有動作。然而老子卻直搗黃龍,將人類「有為」的深層原因連根拔起。我們知道,人之所以要做事,並不都為生存所迫,也並不都為名和利,也有不為這個的。那他為什麼?為成就感。就算為名為利,也希望同時有成就感。所以,成就感,是人最大的「欲」,也是人最難以克服的「欲」。只有把這根兒都拔了,才能真正做到「無為」。在這裡,我們看到了老子的老辣之處。

問題是人不可能沒有追求,沒有動作,沒有成就感。因此,老子使用他「正言若反」的思維方式,來了個「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告訴我們不妨「以沒有追求為追求」,「以沒有動作為動作」,「以沒有成就感為成就感」。結果還是有追求、有動作、有成就感。而且,按照他「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的邏輯,沒有追求的追求,就是最高的追求;沒有動作的動作,就是最好的動作;沒有成就感的成就感,就是最大的成就感。這樣一來,你還有什麼話說,又還有什麼遺憾?

這就是所謂「消極」了。不要以為消極就不好,消極並不是貶義詞。實際上,消極與積極,要看人和事。有些人要積極,有些人要消極;有些事要積極,有些事要消極。比如城市規劃,我就主張消極,即不是規劃幹什麼,而是規定不幹什麼。比方說,什麼東西不能建,什麼地方不能動,哪些水系要保留,哪些建築要保護。紅線圖畫出來,堅決執行,就可以保證子孫萬代不受禍害。這就是「消極規劃」。為什麼是「消極」呢?因為好像什麼都沒規劃。但這種「什麼都沒規劃」的規劃,才是最重要的規劃。

同樣,統治者或者領導人,在和平時期,也是消極一點好。至少,決策要謹慎。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大喜功大有作為:先是設計一個宏偉藍圖,然後大興土木或者大動干戈,最後沾沾自喜。其結果,弄不好就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甚至傷筋動骨,禍國殃民。為什麼會這樣?就因為他們多欲而有為。宏偉藍圖就是「為有為」,大動干戈就是「事有事」,沾沾自喜就是「味有味」。糾正的辦法,則是提倡「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消極治國。比如西漢初年,一方面因為天下初定,民生凋敝,統治者不能不剋制自己的慾望;另方面也因為他們推崇黃老,以道家學說為國家意識形態,於是便無欲以靜,與民休息。結果是什麼呢?是造就了歷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

所以,不要輕易否定「消極」二字。要知道,就連治病,也有「保守療法」么!看來,問題並不在於積極還是消極,而在於科學還是不科學。積極是科學的,就積極;消極是科學的,就消極。比如某件事情可能有負面影響或者不良後果,就消極一點;某件事情能促進科學發展,就積極一點。總之,實事求是,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事制宜。

當然,老子他們的「消極無為」,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們也不知道「科學發展觀」。道家只是敏銳地感覺到,統治者「積極有為」不是什麼好事,因為「有為」的背後往往是「多欲」。老子說,慾望這東西,是很害人的。比方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五彩繽紛讓人眼花繚亂,最後是變成瞎子;鼓樂齊鳴讓人雙耳失聰,最後是變成聾子;山珍海味讓人口味敗壞,最後是變成獃子;騎馬打獵讓人心花怒放,最後是變成瘋子;奇珍異寶讓人蠢蠢欲動,最後是變成賊子。慾望這東西,是不是很壞?更何況,上多欲則下多賊。所有人都慾壑難填,整個社會物慾橫流,天下非亂不可。

那麼,有什麼辦法可以糾正呢?

也只有兩個字:寡慾。

首先是統治者要寡慾。《老子·第五十七章》說:統治者無所作為,老百姓就會潛移默化(我無為,而民自化);統治者喜歡清凈,老百姓就會走上正軌(我好靜,而民自正);統治者無所事事,老百姓就會逐漸富裕(我無事,而民自富);統治者清心寡欲,老百姓就會善良純樸(我無欲,而民自朴)。統治者自己「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老百姓就不會浮躁,不會動亂,不會多欲。這就叫「無為而治」。

為此,老子提出了「無為而治」的「三不原則」,即不要選賢任能,不要器重寶物,不要展示慾望,原文是「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不尚賢,就是不推崇有德有才。因為一旦推崇,人民就會向他們學習,爭著做這樣的人。這就有了慾望,也有了競爭。為了寡慾,為了不爭,就只好連「德才兼備」這樣公認的賢良之士,也不推崇。不貴難得之貨,就是不把那些珍禽異獸、奇珍異寶當回事。因為你寶貝它們,別人就會想著來偷。如果把它們看得一文不值,誰又會盜竊呢?不見可欲,就是不炫耀那些可能引發和激起貪慾的東西。這裡的「見」,讀如「現」,意思也是顯示、顯現、表現。看來,老子也很清楚,慾望這東西,其實是人人都有的。能做到的,也就是不去勾引和誘惑。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所以,千萬別去提醒賊。誰會提醒呢?說到底多半還是自己。自己有了好東西,生怕人家不知道,到處炫耀,可不就把賊引來了?相反,如果統治者自己不去勾引誘惑,老百姓就不會蠢蠢欲動。這就叫「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老子·第三章》)。總之,作為一個高明的統治者,一定要「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只要統治者自己清心寡欲,不瞎折騰,天下自然就會太平,這就叫「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老子·第三十七章》)。

問題是慾望這東西,也就頂多能剋制,不能消滅,也未必應該消滅。比方說你可以不要物慾、權欲,總不能不要求知慾吧?但是,如果保留某些慾望,那就什麼慾望也都消滅不了。因此,為了消滅某些慾望,只好不管合理不合理,統統消滅,包括求知慾。

於是,寡慾的結果必然是愚民,愚民的結果也必然是反智。

愚民,是道家政治思想的重要一環。就在前面說過的「三不原則」後面,老子緊接著就提出了他的愚民政策。老子說:「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老子·第三章》)什麼意思呢?就是要簡化人民的思想(虛其心),填飽他們的肚子(實其腹);削弱人民的志向(弱其志),強壯他們的身體(強其骨);永遠讓民眾沒有知識沒有慾望(常使民無知無欲),讓自以為是的人不敢胡作非為(使夫知者不敢為也)。也就是說,肉體生存是必須保證的,物質需求也是必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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