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道之爭 二 從楊朱到老莊

消極無為,是道家的重要思想,也是道家區別於儒、墨、法三家的緊要之處。儒家主張推行仁義,墨家主張推行兼愛,法家主張推行法治,他們都要做些什麼。道家卻主張什麼都不做,而且認為越做越糟糕。只有什麼都不做,才能實現天下太平。

這種觀點,老子有,莊子也有。這裡說的「老子」,就是《老子》一書的作者。《老子》一書的作者是誰,沒人能夠肯定。以前有說是李耳或老聃的,也有說是太史儋或老萊子的,至今也沒弄清楚,我們且不去管他。《老子》一書寫於什麼時候,也不清楚。但我贊同許多學者的看法,應該成於孔子之後,莊子之前,比墨子和楊朱還要晚一些。《老子》其書,也有各種版本。過去流傳的版本,都是《道經》在前,《德經》在後。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卻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高亨、池曦朝先生認為,前一種是道家傳本,後一種是法家傳本(《試談馬王堆漢墓中的帛書〈老子〉》)。這個我們也不管,還按大家熟悉的版本來。總之,諸如此類的筆墨官司,我們都不在這裡打,隨大流。反正本書所說的「老子」,就是《老子》一書的作者。至於他是誰,這裡暫不討論,後面我會談點看法,也只是僅供參考而已(請參看本書第六章第三節)。

莊子是什麼人,卻大體上是清楚的。莊子名周,字不詳,大約生於公元前369年,卒於公元前286年,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與孟子同時而稍晚。莊子是宋國蒙(今河南商丘)人,當過蒙地的「漆園吏」。這「漆園吏」是什麼意思?是漆園這個地方的小吏,還是看管漆樹園的小吏,也不清楚。我們只知道,莊子一生都很窮,長期住在「窮閭厄巷」,也就是貧民區。他也經常沒有飯吃,餓得面黃肌瘦。有一次,莊子大概實在是餓得受不了啦,就去向監河侯借米。這位「監河侯」,按照唐代學者成玄英的說法,就是魏文侯。魏文侯說:可以。寡人正好要收稅。稅金收上來以後,借給你三百金(很多錢),行嗎?莊子一聽,鼻子都氣歪了。莊子說,鄙人來的路上,有一條魚困在車轍里,向我求救。魚說,我是東海一名小官(東海之波臣),現在困在陸地上,快要死了。先生能不能弄一小盆水(斗升之水)來讓我活下去?鄙人說:可以。鄙人正好要去遊說吳越之王,我讓他們把西江引過來救你,行嗎?魚聽了鄙人這話,冷笑一聲說:那先生就到乾魚市場去找我吧!

這個故事,見於《莊子·外物》。《外物》是《莊子》的雜篇之一,而雜篇又出於莊子後學之手,其中不少是寓言。所以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我們並不清楚,也不打算處處區分莊子和莊子後學。但莊子一生窮困潦倒,並不榮華富貴,則可以肯定。其實莊子要想富貴,也有機會。《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就說他曾經拒絕楚威王的拜相。這事《莊子》的《秋水》(外篇之一)還有更詳細的描述。《秋水》說,當時楚國兩位大夫千里迢迢來到濮水(在今河南省濮陽縣),找到正在河邊釣魚的莊子,轉達楚威王的意思,說是我們大王想把國境之內的事來麻煩先生(願以境內累矣)!這意思很清楚,就是要請莊子當楚國的國相了。莊子沒有直接回答,一邊繼續釣魚,一邊頭也不回地問:聽說貴國有一種神龜,死了三千年。貴國的大王寶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珍藏在廟堂之上,有這事吧?那麼請問:作為一隻烏龜,它是寧願去死,留下骨頭享受榮華富貴(死為留骨而貴);還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巴里打滾(生而曳尾塗中)呢?兩位大夫異口同聲地說,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後面那種。莊子說,二位可以回去了,我會繼續拖著尾巴在泥巴里打滾的。

類似的說法,雜篇中的《列禦寇》里也有。《莊子·列禦寇》說,有人想聘用莊子,莊子對使者說:先生見過那用來做犧牲的牛嗎?披著綢緞,吃著好料。可是,等到它被牽入太廟,準備殺了來祭祀祖宗時,它就算想做一隻孤獨的小牛(孤犢),還能夠嗎?

我們還可以講一個故事來證明莊子的這種想法。這故事也記錄在《莊子》的《秋水篇》,說的是莊子和惠子的事情。惠子就是惠施,大約生於公元前370年,卒公元前310年,宋國人,與莊子同時,兩人還是好朋友,也都是先秦諸子中的代表人物。不過莊子是道家,惠子是名家;莊子不做官,惠子做大官。惠子曾經當過魏國(也就是梁國)的國相,還隨同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朝見齊威王,使魏齊互尊。《莊子·秋水》說,惠子當了魏國的國相,莊子去看他。這時,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是要奪你的相位。於是惠子大為恐慌,派人在全國境內搜捕莊子三天三夜。莊子聽說,就去見惠子。莊子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鵷鶵(音淵除,鳳凰的一種)。這種鳥兒,不是梧桐不棲,不是竹實不食,不是甘泉不飲。它從南海飛往北海的時候,有一隻貓頭鷹正好抓住了一隻死老鼠。見鵷鶵從它頭上飛過,以為搶飯碗的來了,就對著鵷鶵一聲「嚇」。現在,老兄也要因為你的梁國來「嚇」我嗎?

其實這話說得還算客氣,更不客氣的話記錄在《列禦寇》。《列禦寇》說,宋國有一個人叫曹商,被宋王派遣出使秦國。去的時候,宋王給了他幾輛車子;回來的時候,因為得到秦王的賞識,車子增加到上百輛。這人回到宋國,就去見莊子,對莊子說:住在貧民區(窮閭厄巷),編著草鞋子(困窘織屨),餓得面黃肌瘦(槁項黃馘),這是鄙人比不上先生的。但是,與萬乘之主只不過見上一面,就能得到上百輛車子,這是鄙人的一點點長處。莊子說,是啊是啊,鄙人知道秦王的規矩。秦王有病找醫生,能夠把他的癰呀癤子呀弄破治好的,賞車一輛。如果用舌頭去舔他的痔瘡,就能得到五輛。可見,事情越下作,賞賜就越多。先生究竟為秦王做什麼了,居然得到這麼多車子?

顯然,在莊子看來,再高的官位,也不過一隻死老鼠;靠投機取巧巴結上司而升官發財,則等於舔痔瘡。即便是堂堂正正地被聘做官,也等於是死得只剩下骨頭,還不如像烏龜那樣拖著尾巴在泥巴里打滾,或者做一隻孤獨的小牛。這是什麼人的觀點?隱士的觀點。前面說過,所謂隱士,就是「有本事」卻「不做事」,或者說「不做官」。莊子有本事,是沒有問題的。他不肯做官,也是肯定的。所以,莊子至少在思想上屬於隱士這一類人。

老子呢?司馬遷說是「隱君子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不過司馬遷說的老子,卻未必是《老子》的作者。《老子》一書作者的身份,其實是搞不清的。我們只能猜測他是隱士,姑且算作「疑似」。不過,真正的隱士(比如前面說到的荷蓧丈人),恐怕是連話都不會多說的,更不會和別人辯論。所以,嚴格地說,老子和莊子都頂多只能算是「隱士哲學家」。既然如此,那麼,對於同為「隱士哲學家」的楊朱的觀點,他們的態度如何呢?

當然會贊成或者同情。

前面說過,楊朱的觀點,是「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老子怎麼說呢?老子的說法,是「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第十三章》)。莊子又怎麼說呢?莊子的說法,是「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莊子·在宥》),幾乎如出一轍。在這裡,貴和愛,都是動詞。放在第一個字,叫「動詞前置」。若,按照《小爾雅·廣言》的解釋,就是「乃」。所以「貴以身為天下」,就是「貴自身超過貴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就是「愛自身超過愛天下」。如此,老子這句話,也包括莊子的話,就可以這樣理解:重視自己超過重視天下,愛護自己超過愛護天下,就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請參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甚至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句: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託付天下。

這話恐怕不少人聽了都會嚇一跳。有沒有搞錯?可以託付天下的,難道不是那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仁人志士?難道能夠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還重的「自私鬼」?這些人,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把天下交給他們,放心嗎?

其實,如果了解道家,尤其是熟悉《老子》一書,就會發現這是典型的「老子式思維」。老子的思維方式是什麼樣的?是「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也就是反過來思考問題,反過來表述觀點。這樣一種「反向思維」,在《老子》一書比比皆是。比如「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老子·第四十一章》)。也就是說,明白就像隱晦,前進就像倒退,高尚就像卑下,潔白就像污黑。按照這個邏輯,當然是「大公若私」、「為公若己」,越是重視愛護自己,就越是可以託付天下。

問題是我們不能只順著老子的邏輯來,還得看有沒有道理。依我看,老子的說法有道理。為什麼呢?因為天下不是某個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每個人的天下。所以,重視愛護天下,就是重視愛護每個人,包括我們自己。而且,這種重視和愛護,就應該從自己開始。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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