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道之爭 一 隱士哲學家

儒道之爭,也可以說是儒、墨、道三家之爭。因為儒墨兩家的分歧,主要在仁愛與兼愛。但仁愛也好,兼愛也罷,總之是要做點什麼。實際上,墨子雖然與孔子對著干、擰著來,出發點可都是關心天下興亡,也都願意為此殫精竭慮,奔走呼號。道家卻無意於此。他們雖有主張,卻並不遊說諸侯,也不設計方案。即便發表意見,也多半是自說自話。因為道家的主張是「無為」,也就是不做什麼。不但自己不做,也反對別人做。他們的主張,是統治者也好,老百姓也好,都不要做。這才有了儒道之爭的焦點:有為,還是無為。這是道家與儒家的分歧,也是他們與墨家的分歧。也就是說,儒家和墨家都主張「有為」,分歧僅僅在於「做什麼」和「怎麼做」。道家的主張,卻是「不要做」。這樣看,道家與儒家、墨家的分歧,比儒墨之爭的分歧更大。

問題是,儒墨兩家為什麼要做,道家為什麼就不做呢?

因為他們代表不同的士。前面說過,墨家代表武士(或俠士),儒家代表文士(或儒士);墨家代表士的下層,儒家代表士的上層;墨家代表士的過去,儒家代表士的未來。武士也好,文士也好;下層也好,上層也好;過去也好,未來也好,總歸都要做事。那麼,不要做事的道家又代表誰?他們的思想又是誰的哲學?

隱士。道家是隱士的代表,道家思想是隱士的哲學。

什麼是隱士?隱士是士的另類。前面說過,春秋戰國時期的士,大體上都是「自由職業者」。他們的工作,主要是給別人幫忙。比方說,大夫的采邑,就是士來打理的。這樣的士,叫「家臣」(前面說到的陽貨,就是季孫氏的家臣)。另外,打仗,也要靠士。這樣的士,就是「戰士」,也叫武士、甲士。打仗要有人衝鋒陷陣,也要有人出謀劃策,還要有人拉幫結派合縱連橫。這樣的士,就是「謀士」,也叫「策士」。國家之間不但要打仗,也要談判,要唇槍舌劍,折衝尊俎,得有人幫著說話。這樣的士,就是「辯士」。天子、諸侯、大夫,都要佔夢、算卦、看風水,要有人懂醫懂葯懂房中術。這樣的士,就是「方士」。如果什麼事情都沒有呢?他們也得有人陪著吃喝玩樂閑聊天。這樣的士,就是「食客」。總之,士的任務,就是有事幫忙,沒事幫閑,說話幫腔,打仗幫凶。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要做事,也都要依附於高級貴族(大夫、諸侯、天子)。他們都是「毛」,必須依附在一張「皮」上。皮之不存,則毛將焉附,所以他們要關心天下興亡。隱士卻不同。他們誰也不依附,什麼事情都不幫別人做,也不為這些事情費腦筋。什麼天下,什麼人民,什麼家國,統統事不關己。如果你拿這些事去請教他,他還要生氣。比如傳說中的隱士許由,聽說堯要讓位給他,就跑到河邊去洗耳朵。結果他的哥們巢父更生氣,說你這麼一洗,把溪水都弄髒了,我只好去上游飲牛。這就是「隱士」。

什麼人可以做隱士?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當中,什麼人是隱士?不做事的人。所謂「不做事」,也不是什麼都不做。耕田、種菜、砍柴、釣魚之類,還是要做的,否則他們吃什麼?他們的「不做事」,其實是「不做官」。不做官也不是「不會做」或者「做不了」,而是「不願意」。能做,會做,做得了,卻偏不做,才叫「隱士」。

道家,就是這樣一些人的代表。道家思想,就是這樣一些人的哲學。不過這樣一來,就有了問題。第一,儒和俠需要哲學,需要代表,是因為他們做事。做事,就要有理論依據,也要有哲學指導。隱士什麼都不做,要哲學幹什麼?要代表幹什麼?第二,隱士對於國家大事、天下興亡,既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你何必說,又有什麼可說的?

這就只能說明兩點:第一,道家不等於隱士,隱士不等於道家。準確地說,道家不是隱士,只是「隱士哲學家」。他們的立場、觀點、態度,是隱士的,因此主張「不做」。他們的社會角色是哲學家,因此不能「不說」。說什麼?把為什麼主張「不做」的道理說出來。主張「不做」,同時「要說」,這就是「隱士哲學家」,也就是道家。第二,作為「隱士哲學家」,道家其實還是關心國家大事、天下興亡的。只不過在他們看來,這個社會,這個天下,已經沒救了。要救,也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無為」。這就是他們與儒墨兩家的根本分歧。因此,所謂「儒道之爭」,就可以概括為三句話:有葯可救,還是無可救藥;拯救天下,還是拯救自己;積極有為,還是消極無為。

先說第一條。

前面說了,道家代表的隱士們,是不關心國家大事和天下興亡的。那麼,是他們認為這事不關自己的痛癢嗎?不是。人,是社會的存在物。每個人,都只能生活在一定的社會中,隱士也不例外。社會狀態好,他們的生活也好;社會狀態不好,他們的生活也不好。怎麼能不關心?怎麼能說關心是不必要的?其實,他們的不關心,是認為關心也沒有用,這個社會已經無可救藥了。既然無可救藥,關心它幹什麼呢?

這種觀點,主要是老子、莊子之前那些隱士們的。這些人是道家的先驅,我們不妨稱之為「前道家」。孔子的時代,就有這樣的人。孔子和他們的關係,大約是孔子對他們很客氣,也很敬重;他們對孔子則不欣賞,也不贊成。

不妨舉幾個《論語·微子》中的例子。比如楚國的「狂人」接輿,就曾經一邊唱著歌,一邊走過孔子的車子(歌而過孔子)。歌,當然是故意唱給孔子聽的。怎麼唱的呢?鳳凰啊鳳凰,咋就這麼倒霉(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過去的不可挽救,沒做的還能追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算了吧,算了吧,那些當權派岌岌可危(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這話意思很清楚:如今這個世道,早就不可救藥。你孔某人就算是鳳凰,碰到這倒霉的時代,也只能是沒毛的鳳凰,還不如一隻雞!現在那些執政者早晚要完蛋,你東奔西走找他們幹什麼!據說,孔子聽了立即下車,想跟他談談,接輿卻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如果說接輿的歌還只是暗示,那麼,另外兩個隱士──長沮和桀溺的話,可就是明明白白的了。有一次,孔子要過河,找不到渡口。正好長沮和桀溺肩並肩在耕地,孔子就讓子路去「問津」(詢問渡口)。長沮說,駕車的那位是誰?子路說,是孔丘。這裡有兩個問題需要解釋。第一,駕車是子路的事,孔子怎麼成了「執輿者」?回答是:因為子路下了車,所以韁繩就到了孔子手裡。第二,子路是孔子的學生,對孔子怎麼能直呼其名?回答是:因為子路是在對長者介紹孔子。直呼其名而不稱夫子,是謙虛,也是對長者的尊重。於是長沮又問:是魯國那個孔丘嗎?子路說,是的。長沮說,那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是知津矣)!俗話說,說話聽聲,鑼鼓聽音,長沮這是話裡有話。他的意思是:孔夫子不是聰明絕頂嗎?他連天下的出路在哪都知道,還能找不到渡口?當然,這話也可以做另一種解釋:孔夫子早就知道天下的出路在哪兒了,何必還來問我?兩種解釋,都通。

子路碰了個軟釘子,只好又去問桀溺。桀溺問:先生哪位?子路說,是仲由。子路的回答也是稱名不稱字,也是謙虛、尊重。桀溺又問:是魯國孔丘的學生嗎?子路說,對的。桀溺說,現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誰能改變,你們又和誰一起去改變(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與其跟著「辟人之士」,何不跟著「辟世之士」?這意思也很清楚:現在這個社會已經壞透了,爛透了,根本就不可救藥。你們與其像孔子那樣,只是拒絕與壞人合作(避人);還不如像我們這樣,根本就拒絕與整個社會合作(避世)。

長沮和桀溺說完,就只顧埋頭幹活,不再搭理子路。子路沒有辦法,只好回去報告孔子。孔子聽了,悵然說道:人又不能和動物一起生活(鳥獸不可與同群)。不跟人打交道,又跟誰打交道(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如果太平,我也用不著出來搞改革了(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也就是說,正因為世道看起來無可救藥,這才需要我們想辦法。

類似的話,子路也說過。有一次,孔子在前面走,子路在後面跟,掉了隊。為什麼會掉隊呢?估計是孔子坐車,子路步行,跟不上。這時,子路遇到一位「荷蓧丈人」,也就是用拐杖挑著除草工具──蓧(音掉)的老人,就問:先生看見我老師了嗎?荷蓧丈人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誰是老師(孰為夫子)?這話也歷來有多種解釋。有人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指荷蓧丈人自己的,也有說是指子路甚至孔子的。這樣一來,這句話也就有三種翻譯。第一種:荷蓧丈人說,老夫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裡認得你們老師?第二種:你們這些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誰是你們老師?第三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也是老師?誰是老師?這三種解釋誰是誰非,我們且不去管他,關鍵是之後子路的議論。子路說,別以為我們不明白。我們主張行不通,那是老早就知道的(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這就有意思。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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