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墨之爭 六 儒墨再評價

準確地說,君權還是民權,是墨子與孟子的分歧。

還是要從「尚同」說起。如果說,兼愛是墨家學說中最大的亮點,那麼,尚同就是其最大的敗筆。正是這一敗筆,讓我們很難認定墨子究竟是個好醫生,還是壞醫生。因為他這兩副藥方是自相矛盾的。「病人」一齊吃了下去,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墨子的藥方怎麼開出來的?源於他對當時社會之病的診斷。《墨子·兼愛上》說:「亂何自起?起不相愛。」《墨子·尚同上》則說:「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顯然,在墨子看來,天下大亂有兩個原因,一是人們不相愛(起不相愛),二是社會缺領導(生於無政長)。缺領導,社會就會處於亂七八糟的無政府狀態,這是遠古的情況。不相愛,社會就會處於自相殘殺的戰爭狀態,這是當時的情況。因此,墨子開出兩副藥方,針對不相愛的是「兼愛」,針對缺領導的是「尚同」。

墨子這話,有點不好理解。從啟廢禪讓,到墨子在世,世襲的君主制,大約已經實行了一千六百年,怎麼能說是「無政長」?夏啟之前,氏族、部落、部落聯盟,也都有自己的領袖,怎麼會缺領導?原來,墨子所謂「無政長」,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缺領導,而是缺少能夠統一人民思想、觀念、意志的好領導。墨子說,人類誕生之初(古者民始生),還沒有政治制度的時候(未有刑政之時),意見是不統一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主張(一人則一義),兩個人有兩個人的主張(二人則二義),十個人有十個人的主張(十人則十義)。人越多,主張就越多(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所有的人,都說自己的主張對,別人的主張不對(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互相攻擊,互相批判(交相非也)。結果是什麼呢?是「天下大亂,若禽獸然」,整個社會亂七八糟,就像動物世界。究其所以,都因為缺少好的領導啊!這就叫「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墨子·尚同上》)。

顯然,墨子所謂「無政長」,與其說是「缺少好領導」,不如說是「意見不統一」。治理的辦法,當然是對症下藥,把人民的思想、觀念、意志統一起來。那麼,誰來統一呢?靠老百姓是不行的。老百姓人多嘴雜,議論多,心眼多,哪裡統一得了?因此只能由執政者來統一,自下而上統一,這就叫「尚同」,即意見與上級相同。

不過這裡還是有問題。老百姓固然人多嘴雜,執政者難道就不七嘴八舌?要知道,執政者也並非只有一個人呀!解決這個問題,墨子也有辦法。他的辦法,是「逐級尚同」。按照《尚同中》的說法,就是先由里長統一村民的意見(一同其里之義),然後由里長率領村民「尚同乎鄉長」。鄉長統一鄉民的意見,然後率領鄉民「尚同乎國君」。國君統一國民的意見,然後率領國民「尚同乎天子」(《尚同下》也有類似說法,不再重複)。村民意見分歧,里長統一不了,鄉長說了算(鄉長之所是,必亦是之;鄉長之所非,必亦非之)。鄉民意見分歧,鄉長統一不了,國君說了算(國君之所是,必亦是之;國君之所非,必亦非之)。國民意見分歧,國君統一不了,天子說了算(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這樣一來,就不怕意見多了。因為上級的上面還有上級。里長們的意見不統一,有鄉長。鄉長們的意見不統一,有國君。國君們的意見不統一,有天子。最後總能統一起來。

統一起來又怎麼樣呢?就可以實現兼愛了,因為普天之下都逐級尚同。只要天子兼愛,國君就會兼愛;國君兼愛,鄉長就會兼愛;鄉長兼愛,里長就會兼愛;里長兼愛,村民就會兼愛。結果是什麼呢?是普天之下都兼愛。這就是實現兼愛的第三個辦法──集權。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可惜有風險:萬一天子不兼愛呢?天子不兼愛,國君就不兼愛;國君不兼愛,鄉長就不兼愛;鄉長不兼愛,里長就不兼愛;里長不兼愛,村民就不兼愛。結果是什麼呢?是普天之下都不兼愛。看來,邏輯這玩意,其實並不好玩。

好在墨子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告訴我們不必憂慮,因為天子肯定兼愛。為什麼肯定兼愛?因為天子是最聖明的。何況他還選擇了次聖明的人擔任國君,以便「一同其國之義」。國君呢?又在國內選擇了再次聖明的人擔任鄉長里長,來協助自己。這些人,也都是賢良的,因此大可放心。那麼,天子又為什麼就肯定最聖明呢?因為正是為了「一同天下之義」,才「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墨子·尚同中》)呀!天子如果不是最聖明的,怎麼會選他?

這當然也有道理。遺憾的是,第一,我們不知道,那個最聖明的天子究竟是怎麼選出來的。民選?官選?還是天選?我們也不知道,在當時的情況下,世襲的天子怎麼就能世世代代都最聖明,世襲的國君也怎麼就能世世代代都次聖明?這些問題,墨子都沒有說,我們也不能瞎猜,只能在心裡嘀咕。

第二,就算天子是最聖明的,國君是次聖明的,鄉長里長則是再次聖明的,他們也都是人,不是神,難道就永遠不會犯錯誤?這一點,墨子也想到了。他的辦法,是規定上級必須聽取下級和群眾的意見,下級和群眾也必須向上級反映情況。他甚至規定,上級有過失不能規勸,群眾有好事沒有報告,都要懲罰(《尚同上》和《尚同中》都提到這一點)。為什麼呢?因為「上之為政,得下之情則治,不得下之情則亂」(《墨子·尚同下》)。所以,下級必須說,上級必須聽。那麼,意見反映上去,與上級的看法不一致怎麼辦?聽上級的。村民與里長意見不統一,聽鄉長的。鄉民與鄉長意見不統一,聽國君的。國民與國君意見不統一,聽天子的。天子,是真理的代言人,最高的仲裁者。

這是什麼呢?表面上是「民主集中」,實際上是「君主獨裁」。至少,也是「君主集權」,甚至「君主專政」。君主,擁有最高的思想權、話語權、決策權和對爭論的裁判權。這不是「君權至上」是什麼?顯然,在這樣一種制度下,「國家的性質必然是極權主義的,國君的權力必定是絕對化的」(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人民群眾對統治者只能絕對服從。如果意見不一致,便要麼放棄自己的觀點,要麼接受懲罰,哪有權利可言?甚至就連他們的提意見,也是義務,不是權利。愛民的墨子,居然完全無視民權,這可真有意思。

墨子的這個思想,也是儒家不能贊成的,至少孟子不贊成。因為在孟子那裡,民權是高於君權的。誰都知道孟子有一句名言,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也就是說,民權第一,政權第二,君權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富貴榮華,可以也應該獨一無二,比方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孟子·萬章上》)。但是,君主的這種尊崇是有條件的。條件就是他必須合格。如果不合格,比方說,像梁襄王那樣「望之不似人君」(《孟子·梁惠王上》),那他就沒有資格享受這份尊崇。

那麼,合格的君主有什麼條件?

也有三個。第一,要「關注民生,與民同樂」。孟子認為,一個君主,最起碼要能保證國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如果像梁惠王那樣,弄得「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殍」(《孟子·梁惠王上》),那就是不合格的君主。在這個問題上,考核的標準也有三條。一是要做到五十歲以上的人都可以穿上絲綿襖(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肉吃(七十者可以食肉)。這是孟子在《梁惠王上》提出的。為什麼呢?因為「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飽」。不暖不飽,就叫做「凍餒」(《孟子·盡心上》),君主也就不合格。這是一個可量化的硬指標,沒有價錢好講。

二是要關心弱勢群體。孟子在《梁惠王下》說:年老而失去妻室的叫做鰥(老而無妻曰鰥),年老而失去丈夫的叫做寡(老而無夫曰寡),年老而失去兒女的叫做獨(老而無子曰獨),年幼而失去父親的叫做孤(幼而無父曰孤)。這四種人,都是天底下最應該同情的(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不關心他們,也算不合格。這兩條,算是基本標準。

第三個考核標準要高一些,就是要做到與民同樂。據《梁惠王下》,孟子曾多次與齊宣王談仁政。在談到要對弱勢群體給予關注時,齊宣王表示,先生這話說得真好(善哉言乎)。孟子說,大王既然認為好,為什麼不做呢?齊宣王說,寡人有病,喜歡錢財(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孟子說,這有什麼關係?大王喜歡錢財,老百姓也喜歡,大王和民眾一起喜歡不就行了(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宣王又說,寡人有病,喜歡女人(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又說,這有什麼關係?大王喜歡女人,老百姓也喜歡,大王和民眾一起喜歡不就行了(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孟子甚至還對齊宣王進行啟發式教育。孟子說,聽說大王喜歡音樂,有這事嗎?齊宣王馬上就變了臉色(王變乎色),說不好意思,寡人並非喜歡古典音樂,其實是喜歡流行歌曲(非能好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